记传人间(组诗)
唐旺盛
山水记
那是宋元最好的女子。提着灯
从回廊里走下。我们说话
天幕像一幅巨大的留白
那时闲散。在纸上
弄一些枯墨。郊外
说不出的清寒。
斧劈皴,皴染出陡峭的后山
亮金色的寺庙下到地上
向盛唐再走几日,就是小青绿连续描绘的
峰峦。那里,每落下一片
都是癸卯年的叶子。
女子的红唇里,有江南缄默的檀香
肯定还有一些最好的山
没有被他们画到,等待逆流而上的人
突然转身。她开口说话
身后的高士,兰花一样转身,升起
落在峡谷的高处。忍住心惊
仍然画不出那篇细小的竹林。
从范宽到马远
最好的山水从廻缓到险峻。从米芾到董源
宋元最好的山水从简约到幽深
落满米家的墨点。癸卯年的树林仍然删其繁复。
癸卯年的云雾,仍然不事渲染
兰花一般升腾的高士纷纷落下
他们身影清晰,充满幽兰之香
几只乌鸦,穿过冷阔的裂隙
朝着远处的林间,飞去
翅膀,打落着屋外的寒霜
(20191123.改定)
缀扇记
那一架象牙扇骨,睥睨着湘妃梅鹿
棕竹桃丝芝麻佛肚和紫竹,也睥睨着檀香玳瑁
红木。奶白的扇身,两片重合的大骨
当它像深夜一样闭合
在手掌中静静收紧它的花瓣
风和时光是安静的。仿佛一切皆在原地
风月已经走远。
当它散开,洒金的黑片上,立起朱砂暗点的
梅花。扇骨上刻画忽然清晰
像一领长衫,立起在夏夜。咿咿呀呀的吟唱
隔着水面的亭台,响起。
灯红之下,是缱绻的容颜
十八里相送。尘心暗许,公子酬谢。
躬身作揖。
这一整夜,灯下细细玩赏
九寸五的身子,盈盈一握。泛黄之处
有点点泪迹。转折里是密集的断纹
仿佛佛面上的笑意
扇面。柳体楷书瘦而不枯,紧而不密
劲健的身形,疏淡平和之韵。
白银扇钉,有岁月的黯哑
扇身作螳螂腿式的束腰
扇尾圆式。随手撒开,习习之风尚在
何处才能寻觅当年的笑影?
这十八档扇骨,打开是花月,楼台亭榭
折起,是尘封,山河入梦
这一整夜,我都在补缀扇套
针脚细密,仿佛有深厚的殷勤之意
轻轻念诵扇骨上的铭文。仿佛清风
在岁月的流水中,已经起身
(20191201)
紫砂记
那满清的美人坐落在一把壶上
盈盈一掬的身形,撑起
花月之夜。其婉约,回应于我们手指的温柔之握
其灵秀隐于潇袅的茶烟。
水边的女子,怀抱流水
也承负着流水。那是江南最好的身段
不动如风静。隐去的烟花吊带
颈项修长。索性连蝴蝶形锁骨
也一并省去。只留下一对
孤清瘦削的肩膀。
这样的一架美人之瘦骨兀立在
台上。俯视着
日日面对而又被一直拒之于外的一切
那里是倾倒,啜饮
清欢。一定有最清的泉
亮在她的膝下,映照她急蹙的双眉
一定有最软的琴声,从她的心里淌过
迎合她锦绣的呼吸
多少年后,我从江南路过
当年的一抹嫩绿,已从盏中退去
她依旧或红或紫
失之浓艳。而不能肌肤胜雪
(20191125)
三角传
 
那绝对不是落日。长河上的落日
弯屈犄角,围合成巨大的
原野之圆。那也不是流水。水的出现
总是线性的,像江河,直达
远天之眼。
 
那是山川日月中
从未出现过的意象。
 
它曾经带来过时序的混乱
没有正反。没有上下。三条直线
同时交汇,聚合
与三角形相遇,需要避免划伤
木塔檐角上的风铃
有时会在某一个神秘的无风之夜轻轻奏响
 
请设定把某一条线,放在下面。
往上,越行越窄。
 
它有着毋容置疑的稳定。木匠刚从天台上
爬下。身上是木屑和碳灰
撤除三角状的木梯
随手扔到地上。哪一面都会,站稳
他抡圆了斧头。它在尖锐的撕裂
声中塌下,涣散
 
只要给它三只脚,你永远
就不要惧怕,跌倒。
 
人生乃如三角。女子的身段
从深夜的窗口透出,瑜伽的身体
向右倾斜,倾斜。她有一张玫瑰色的脸
在平直的建筑外框线中
她的出现,是柔性的。
仿佛只是在抹去,那个最尖的锐角
 她怎么也构不成侧面那一条边
事物的每一个尖都可以朝下,或者朝上
角度的大小,与它的锋利程度有关。
 
它亦正亦邪。风水师正在下山
如果必须相交,势必要尽量垂直。
避免刹的形成,是一门古老的学问
人们口中的吉祥大都是笔直或圆润的
但不可能没有相交。没有相交的世界
充满鬼魅,是危险而不存在的
 
你看着它,无法抓住。静静地看着
还是无法抓住,仿佛来自异度空间。
 
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个三角。它们在不停旋转
无法抓住,无休无止。那是因为你的心在动,佛陀说
你要它给出一个平衡。那是一种无望的工作
飞速转动,一个欲望的圆。它上升
或者落下,需要不断调整
 
岩浆里的石头,要一万年才会退火。以慈悲的
流水洗濯,一万年才能变成,清凉的灰。
(20191124)
怀远记
雪下得白。雪下自深夜
坡上每一根树枝,都迎风接住了雪
早晨是鸡汤面。空气里满是生炉子的烟
穿过一排排低矮的房子。我们狂奔
至远处的雪野。一开始是两个
后来是三个。打滚。冷风吹红了孩子的脸
那时天空低垂,但没有忧虑。那时
天短,雪地之下,布满了拉矿的车辙
那时正月初一。一群相亲相爱的人
三三两两地吃着鸡汤面。
那时鞭炮响亮。吃面的人中
有一个已不在人间。
(20191226)
老宅记
比如,有几点星雨,从天井降下
比如门廊之下。青苔,在暗黑中
暗自生长。油漆新上,在刚斫的柏木上变干
继而斑驳。虫洞里的粉尘,开始暗淡。
看见一些微薄的光在响。那是少女时代的祖母
在擦拭新春的灯盏。
她的身后,长夜如眠,子嗣尚未抵达
红脸膛的汉子从集市上归来
脚下的河流几乎发源于这座屋宇的厅堂
一路南下,直抵白荡湖深处的史家湾
穿行在空阔的山丘,为一些村庄和桃花所眺望
堤岸上游荡着马匹与耕牛的幽灵
早年间,那些白天出力的牲畜正拴在夜深的草料盆上
仿佛一切就在原地。警醒的灵魂正独自回家
月光下的影子,朝着麻布山的方向
月光之下,人间辽阔。月光之下,云水天涯。新换的骨头
铮铮鸣响。脚步
比堤坝上的石头更加稳固
“你就在我的痛处。”檐下的雨水风云激荡
像合不上的眼睛,至今睁着
在清晨,在正午,在夜晚
(20201027.凌晨)
寒流记
经受着奔涌,漂移和放达。北方的大风
正整建制地一路向南。清晨,那些在风中大声
说话的人,彼此提起笔立的衣领
气流飞旋。仿佛一恍惚就能看见晶粉色的霜下到地上。草尖上
在公园的榕树下,有人口述新安,那里风雪正紧
通往安庆府的大道,一路隆起
冰雪,正在一点一点地吃掉
山川的颜色。一个早于大风迁徙的人
在变干的湖边,感受着流离和无当。他的冬装
藏在高纬度的风里。身子躺在向南的窗台
这是一个有着耳鸣的季节
唿哨在深夜,被安放在风中的树梢
一瞬间的错乱,天空就落下雪花
但这只是南方,一个咸味的早晨
身体在早茶后回暖。如果出门
遇见北风里的江南,我将有久违的回答
(20201027.深圳)
垂直记
无数次茫然面对,相交,垂直的路口
无数次转身,或者,直接走过这样的
大路和街道。仿佛只是一个游戏
一条路突然垂直,并不表示
心中的目标,有着几何状的
捷径。一条路猛然转身
仿佛你不远万里,只是为了
跨过那尖锐的角
垂直的道路有着工业化的荒诞
像局部的强直症患者
粗鲁的直线分开,行走的人
它有着机械的关节,无法弯腰
自如地奔跑。像连续的门,只有一扇
能够打开。它让你一眼望见末路
我老家的道路从不如此,它们在山野中自由行进
有着毛发一样的卷曲。布满动物行走的印痕
(20191217)
生长记
生长的余音穿过湖心。疼痛触化为后山的兰亭
那里南风初回。
五月的信笺,突然远去。
打断生长季的早晨,猛然面对重复的自己
仿佛黑夜中的颈项交错。
远处檐角上悬垂着冰凉的泪水
那是陌生的南山,来自童年的胸乳。每一道树体上的瘢痕
都仿佛亲历。每一根初生的白发
都直接长在,心上。
那是初夏,残霞入梦
远山的莲座已经铺就
松涛响进黎明。
多少次,星辰停驻此间
另一个清晰的自己分形而出。
当我,在每一个深夜,背过脸去
朝向更深的黑暗离群索居
孤立的兰亭更加孤立
余音重回浩渺的湖心
一个人的渴念何以如此静默?
刚开始是一粒阴影,后来是整个星空
(20200520)
骑鹤传
黄鹤远联翩,从鸾下紫烟。
翱翔一万里,来去几千年。
——唐 李峤《鹤》
与鹤相亲。看见流水,没骨设色的山壑鸣泉
在绢本的光线下聚拢。墨痕留出空白
描摹出远处的云雾,溪流和山径
看见古松。水墨淡彩下身形奇倔,偃盖盘空
流脂入地。峰峦峻峭,玉树葱茏
看见梅花。细小的花苞,呡着冬天的寒冷
朱砂色的细点,不能成片,似点点血痕
看见屋宅静立。柴扉轻轻掩住正午的宁静
枯木上的灵芝,眼眸流转。屋顶上,瓦参林立
几只灰喜鹊在叫着。很久都没有客人的消息
看见养鹤的高士。在后院柴草上安卧,皂衫单薄
缬帽破旧,墙上瘢痕如瘿。麻鞋如缕
桌上有刚启的长卷,和过午的断粥
看见池塘。在屋前的星空之下展开
如一匹白亮的锦帛。上面写着启明星的倒影
一只洁白的鹤,单腿立在中央
顶上的红斑,像少女雪地的口红
神情中,有着仙家才有的淡定
我需要紧紧衔住,一个古人过去很久的梦
那是一个有口音的晚上,一群对饮的人
各言所志。我也举起右手
本愚不羡扬州城处处酒家瓦肆,夜夜管弦歌声
不羡得道飞升。
不羡有钱十万。更不鸟扬州刺史
请把那只鹤,给我留下。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此处宜居。它们的山野檀树高高,灌木青葱
泉水清澈。沼泽里连片的芦苇刚刚高过头顶
那里草木丰茂,食物链完整。人世上的贤良
都在这里集结。鸡犬之声相闻
垂髫与耄耋,各安天命
那里空气湿润,碧绿的竹子能拧出清水
最清亮的露珠在午夜集结,在清晨消散
傍晚的炊烟升起。我的耳朵飞上高空
为了看清那个一直在呼唤我名字的人
那里最分散的城郭刚刚兴建。贾岛、元稹昨夜已至。
崔颢行期遇阻。杜牧和张籍已经上路
优美的鹤就在那里的群山之中,与最高的松树在一起。
这美丽而优雅的大型涉禽,在山水之间流连。
眼神黑亮,脖颈颀长。身型亭匀
羽毛是一团梦幻。钉子般直立的腿
紧紧地抓住湿地。它们交颈默立,目光镇静
大地之上,不时传来嘹亮的叫声
我亦将骑鹤而至。带着影子里的自己
和那些住在飞鸟体内的人一起
驱策着这里的大地,河流
山脉,黄昏,村庄
和苍茫的尘世。排开雁阵
一起飞去。飞临《诗经》的旷野
仿佛,这一切已经不再是一个旧梦
(20191214.改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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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牛,别默默的看了,快登录帮我点评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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