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灵魂的金黄的老虎 在诗之草原歌唱
        ——庞清明《时间的未竟之旅》印象
                   
松林湾
   中国当代诗歌的现状是：不管网络，还是纸本，不管民间，还是官方，大有“繁荣昌盛”之势。奈何诗人如过江之鲫，穿梭于江河湖海，逐名追利者十有八九。唯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者，鲜。因为沉静，身上必少光环，兜里必缺阿堵物；因为沉静，居闹市无问津，过大街无签名；因为沉静，必然会牺牲许多唾手可得的现实利益。两相对照，追名逐利者趋之如鹜，耐得住寂寞者凤毛麟角，阅读第三条道路主推手庞清明《时间的未竟之旅》，惊喜之余，便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庞清明，偏安南方乡镇，潜伏后来居。于整个诗界而言，他或显个别另类，但却影响着许多有志于诗歌创作之群体，我亦是其一。庞清明诗不言花草鱼木，只重生命刻度。不喜个人恩怨情仇，却哀民生之多艰，铁肩道义，溢满笔尖。他用灵魂写作，自然站在思想的高端，透示社会现象之种种，入木三分。他把对社会的深刻批判，假借诗歌的名义，逐一剖析，人性之美，关切之情，力透纸背。正如美国诗人保罗.胡佛所说：诗人站在现代的立场上，用现代的眼光透视现代生活，反映现代的乡村，用极富动感的语言传达诗歌创作意象，充满对现实民众的注视以及对精神终极的关怀，成功地传达出对现实生活的发现能力与出色的表达能力，对语言的创作能力，个人风格与个性，以及表达出的对人间的诘问和对生命的关怀。——也许，正因为这种责任与担当，让他从2009年开始，历时八年的强制写作，收获了丰硕成果：不断累积、叠加的大型组诗《时间的未竟之旅》。其诗作的思想性，透露出浓烈的家国情怀与深切悲痛之爱；其诗作的艺术性，洞悉大地内心的辽阔与悲悯，体察社会之现状，恢弘之言，洞若观火。其诗作的结构性，整齐，洁净，犹如闪烁着金质光芒的砖头，沉重地砸在读者的心坎。细读之，口齿留香，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言：寂然疑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充分展示了庞清明书写之妙手，解剖现实人生的坚韧内功。他把对家国的忠贞之爱，化为剖析社会病灶之手术刀，为读者展示出独具魅力的优秀篇章。他的诗，于我是“真正的好诗”，其标准应该是，历久弥新，常读常新，像枕边书一样，时不时拿出来重温，当你失去它时，仿佛丢了魂。
   诗评家赵目珍评庞清明诗曰：作为“南方乡镇的寄居者”，庞清明并非只是用摄影机给我们拍摄他观察到的社会现象，诗人显然不满足“喧嚣与沸腾”的现状，那些“远离爹娘”的、自由的、“在歌唱在赞叹的生命”同样不安于现状，他们是“漂移纷攘”的“追梦者”，是有理想有追求的拼搏者。在诗人眼中，他们都是要“突破瓶颈夙愿”“涅槃”的凤凰。“诗既然能最深刻地表现全部丰满的精神内在意蕴，我们就应该要求诗人对他所表现的题材有最深刻最丰富的内心体验。”——著名哲学家黑格尔显然不是强词夺理，对诗人做过分要求，而是道出了诗歌与现实的隐秘关系。庞清明的诗对应了这方面的体验。
       一、巅覆传统的批判与中庸现实的批判巧妙融合
  庞清明诗歌创作题材多取材于现实生活，内容看似偏狭实则非常广泛，涉及社会、政治、经济，金融、法律、家庭、伦理、人生等方方面面。他把主要精力和时间，放在对草根阶层的关怀上，对社会现实的打量上，对幽微人性的洞烛上。由于他深刻的洞察力和深入的判断力，以及缜密的剖析力，引入大量哲理性、金融性、企业性、管理性、生活性词汇，成就了独特个性的“清明体”诗歌范本。只有通过深耕细读，才能挖掘出诗的主旨所在，一旦拔开多刺的壳，你就会品尝到荔枝的美味了。
他的诗作内容，大致分为以下几类。一是他对草根阶层的深切悲悯。我们试着先来赏析他的《原谅》一诗。这是一首具有深度人文关怀的诗作，剥开诗体语言外壳，裸露出来的是社会底层群落肉体的苦难与彷徨，灵魂的折磨与麻木。这首诗作揭示出三种悲哀，一是神的悲哀：诗开始即言，不是神的本意，不是出错的老千，但一般人却可以把个人的不幸归就于命运的偏废，归就于神的不公，诗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个人的不幸，其实，都与神无关；二是孩子与父母的悲哀：造成肉体不堪一击，肉体的出超者，在聚光灯下，旗袍撕裂，生命屈辱，尊严损害。塌陷的沙发再次落满灰尘——落满灰尘的现实，让人不安，父老的盼望回归于宁静，回归于平安，却不知道，他乡的游子——在职场的角力中，在车间的流水线上，在阴暗的沙发上，在冰冷的车床上，生活在“塌陷”里，在“落满灰尘”的现实里。这是怎样的现实？这是怎样的生活？不仅仅是严酷、严峻所能形容。三是自我的悲哀，诗人的无助与无奈袒露无遗。诗作最后，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直言：皓首穷经的文字，难抵世俗的风车。“毛茸茸的阴影窜出来”，即所谓金钱、名利、黑恶势力、官场势力纠结在一起的“阴影”窜出来，把青春俘获了，把热血霜冻了，把前景戕害了。而诗人皓首穷经的文字良知，挡不住现实残酷种种诱惑，则构成诗作主旨的另一种悲哀。二是他对社会现实的热切关注，我们通过《线性》试读之。这首诗呈现给阅读者的，是一幅丰富多彩的画面，也展现出纷乱复杂的线条。百人读之会有百解，千人读之会有千识。我试着分析：诗主要想表达人到中年的艰难与辛酸。家庭、生活、工作、房屋、收入、成就，以及上下关系、同事关系、亲戚关系、同学关系，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一般人难以招架抵挡，纷纷败退。进一步深读：中年了，好比滥觞的流水宴，你去我来，天下煕煕。但百姓的生活却总是不尽如意。胡桃仁的寝宫——多么狭窄的蜗居；麻雀藐视的稻草人——多么卑微的地位，麻雀都藐视的稻草人儿，留给自己的是破破烂烂的残局，如信天翁，容易得忧郁症，容易受到伤害，却不着痕迹。三是他对金钱至上的隐秘批判。以《驾驭》试读之。暂且不论是否对现行金融制度的不公所发出的强烈呼吁，但在内容上确实有着刻骨铭心的悲怆呐喊。股票指数，带来的不是对等的幸福指数，而是“杨百万进去，杨伯劳出来”，百姓辛苦挣来的半生积蓄，一夜间挥发。当然，与朋友探讨，认为这首诗甚至揭示了司法的不公。不过一首诗过于死板解读，会伤害到诗的完整性与诗的内在联系。
我把庞清明写作取向，归结为新批判主义，这是他对当代诗歌创作的贡献，使诗歌干预现实生活，更有力量，更有深度。更能解剖社会痼疾，生存的艰难，与弱者的无助，与金钱的搏斗的残酷，那是血与肉的撕裂与扭曲，那是灵与魂的撕裂与扭曲。穆旦在给青年诗歌爱好者的一封信中写道：“……我是特别主张要写出有时代意义的内容。问题是，首先要把自我扩充到时代那么大，然后再写自我，这样写出的作品就成了时代的作品。”诗人沈苇也在其《无边的现实》一文中写到：作为灵魂的客观物，一种向内、向外的艺术，今天的诗歌，是这个高度媒介化、极度现象化的变幻莫测的时代里，反抗遗忘，抵御野蛮裹挟，确立并更新自我，免于心灵碎片化的一种力量。今天的诗人，在努力修复内心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裂痕，以“在场”而非“抽身”的方式获取滋养与力量。诗人卢卫平说过：一首诗，要言说出一件已经真相大白的事物“新的秘密”。在这个多元的时代，一位有阅读经验有生命痛感的读者读了之后有感觉，让味蕾在麻木中快速地成长起来，成为诗歌现场重要的指证者和发声者，这就了不起了。
笔者觉得，庞清明掌握了这样的秘密，他的诗作，或正从无边的现实语境中，通过对诗歌场景的猛烈“插入”，深度干预生活；而不是飘然“抽身”，悠游于事件之外。诗人把对社会现实残酷的一面本真地反映出来，抽丝剥茧，把丑的一面淋漓尽致地揭示出来，让更多的人关注现实生活的美，关注底层生活之善。这，或许是庞清明崇高的诗德所致。
  二、巅覆写作概念与写作创新的巧妙融合
  庞清明创作成果丰硕，在历经2008年金融风暴与汶川地震之后，艰难而巧妙地实现了诗歌的转型升级，于现今的中国诗界，有着特殊的指引。庞清明的诗，除自己之外，断无二人可以享受、揣度、模仿，恐怕连学习都难，独特语言之个性，独特诗词之魂魄，其诗歌的艺术性，可圈可点。本文着重从其诗的用词、语言、结构作粗浅探讨。（一）语言的驾驭与处理，自然圆通，举重若轻。现在，随意罗列庞清明诗歌标题：《工具》、《文明》、《雅俗》、《平衡》、《憋气》、《气压》、《套子》、《回廊》、《贬值》、《秘笈》、《僵局》、《勾当》、《腰椎》、《堕落》、《替身》、《悖论》等等，觉得特别有意思。请读者注意，如果你喜欢望文生义，以为他真在那里设局，作勾当，扮拖斗，施法术，讲固执，就大错特错了。这些干练的词汇，看似极度缺乏新意和安全感，在庞清明诗歌写作中大量涌现。透过其词汇信息，可以说，几乎整个强制性写作过程，都贯穿着诗人对社会良知和道德的拷问。试问中国当代诗界，历数年之久，一路走来始终如一者，能有几人？通常，诗歌写作最为忌讳的，极不愿融入生硬干枯的词汇，偏偏也是现实生活通常都在使用的词汇，往往成为诗歌用词之死角，在庞清明那里，用得如鱼得水，恰如高明的厨师调制出可口的佳肴。以《驾驭》为例，透过阅读，许多人或认为庞清明一定是愤世嫉俗者，一定是小隐隐于山，简言之即生活的反叛者，其实错也。《驾驭》一首中，除了尖锐生僻的词汇外，还有一句重要的诗句：微风高举着灯盏。只这一句，诗人对真、善、美的渴望一览无遗了。也只这一句，就把诗人托举温暖的主旨暴露无遗，把诗人投奔真善的思想揭示无遗。再来回味整首诗作，内涵丰蕴，诗思纷呈，反复交织着诗人极为复杂和纠结的情感。可以说：《驾驭》带给受众的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倍受煎熬与挣扎的群雕版图。可见，庞清明驾驭诗歌语言能力之强，达到自然圆通、举重若轻的理想效果。（二）强制性写作之结构：浑然天成，整体饱满。通读整部作品，他的诗作的结构组成变化不大，都呈现出浑然天成，整体饱满的结构模块，典型的独创的16行诗体，非常平衡、整饬，美感，出其不意。其诗作已经整体体现出这种个性化的创作特色。（三）诗歌个性化语言的构成与剖析。诗歌语言由于其特殊性要求，是要具有非常高的能力才能驾驭的，高明的诗人，手中都有频繁使用的语言“魔方”。前面已经提出庞清明诗歌“用词”，但“用词”仅是庞清明诗歌展现的一个方面，他在诗歌语言上的造诣更应当得到肯定。即频繁使用嫁接、移植、隐喻、理顺、萃精的词语，组成诗歌的灵魂繁复有序的拼图。通读庞清明诗作，着重体现出三个特点：一是诗语内敛深厚，其诗作内容涵蕴尖锐而敏感之物，如《原罪》、《不在》。坦诚地说，这些词汇运用进诗歌里，一般人不好把握，难得驾驭，否则味同嚼蜡，但他总能从较为生僻的字眼里挖掘出深刻内核。二是用词刁钻大胆。大胆或与泼辣有相同之意。其诗词直接取材于现实，把诗歌推向难以企及的顶峰，但又能峰回路转，灵动自然，非一般人所为。三是颠覆传统。说其颠覆，又显夸张，更准确说是承接传统，融入新潮。庞清明诗有李金发之风骨，有杨炼之硬朗，有牛汉之峭拔，但又都不全是。多遍颂读，唯“清明体”更为恰切。总体讲，庞清明诗作优雅，机锋，沉静，睿智，形成了多年来孜孜以求的个人纯粹与挺拔特立的风格。正因为如此，庞清明诗歌创作虽多，但不轻易显山露水。静咏之如惊雷突出，高吟之又风平浪静，两者巧妙融合，浑然一体。
《掣肘》一诗的诗体结构与语言特点。此诗单从诗体结构分析，全诗四节，共三个结构层次，彼此交融，融会贯通，浑然生成，饱满自然。一是其外在结构。其诗整体外在结构属“总—分”结构。第一句“我的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为“总”。表明作者对世间百态的态度，暗喻作者的道德与品质。当然，也隐喻着诗人的坦诚，这才是我们对诗人值得敬礼之所在。诗人通过形象化的语言，接着对人生的各种丑陋的表演进行了有力的批判，表达了对草根阶层的同情之情——此由为“分”,庞清明诗歌大都具有这样的诗体结构。大凡一首优秀的诗歌作品，除外在表现形式外，其内在的紧密联系更值得关注。庞清明这首诗作也不例外，即他对诗体内在结构的处理，这是衡量一个诗人技艺的重要标准之一。此诗信息容量之大，非细读不可以体会，非慢嚼不可以吸取。试分析：从革命的列车，秀色，管网，嫌犯、大虫、路虎、宿命、青蛙家族，前两节，意在表现社会上、中层生活态度与方式，包括对嫌犯之类的憎恨，也与后两节所要表达的内容埋下伏笔：南方乡镇，是诗人永远离不开的一个重大题材，南方乡镇暗喻着偏安、闭塞、没落，以至连香客都少了。但另一方面更预示发达、繁荣、勃兴。此两节则纯粹是下层草根生活的描写。单从文字上说，全诗不足两百，却具有强大的体积。归纳一下，其内在结构则为上、中、下三个社会层面对现实生活进行高度的囊括与描写。三是诗人情绪脉络结构，也是诗人的写作表达出重要情感的线索。诗人从憎恨到厌恶到同情，一波三折，层层推进，逻辑严密，构思精巧。如理不清这些情感的变化，则只能说明读诗的功夫还不到家，或读诗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然，打住，诗并没有到此为止。横观整首诗作，所要表达的主题是严肃的，其诗的使命是庄重的。引人深思，发人警醒：即一个社会动荡的根源是什么？一个社会发展的根基是什么？至此，才算完成了这首诗的责任与担当。
诗歌是节约的艺术，抑或语言的炼金术，庞清明的诗歌语言，确实担当起了诗的重量，使之和谐共美、共频同振。这里试述庞清明诗歌语言艺术特征。一是其简洁性特征。读完庞清明整部作品，其字都熟悉，其语都顺畅，其言都简洁，这是共识。如：但可以悦纳革命的列车呼啸而过/腹有诗书，秀色坐地生财——这两句，大家都熟悉，都认可，简洁自不待言。二是其跳跃性特征。列车呼啸而过/腹有诗书，秀色坐地生财。三组词语，三组主谓结构，三者似无内在联系，但三者又巧妙组织在一起。无非揭示了三种生活方式，即讲革命的上层阶级，读书的中产阶级，出卖肉体的下层阶级。三是其概括性特征。不到二十个字，却精准地含蓄、凝练地表达出三个生活态度，三种人生观察。“阶级”或“阶层”皆不重要，重要的是告诉受众丰富的信息量背后隐含的重大社会课题。客观地说：庞清明诗歌写作找到了自己的独特方式，获取了语言密码，具有很强的掌控力。他的诗常以名词、动词作为主词，从具体可感的事物中，从南方乡镇常见的个体事物中，引出社会的终极关怀与世间百态的悲剧关照，最终场与景，人与物，事与理，言与行的和协调、转换、植入、截获。现实感、立体性、哲理性统一和谐，征服了受众。四是其独特性特征。这些语汇在他的诗中大量呈现，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饰。中国诗坛，或许缺少的就是这种表达方式。
    总之，庞清明诗歌创作丰硕，特别是语言的灵动，题材的驾驭，强制写作的努力探索，走出了独特的创作道路。我把庞清明的诗作，概称为：突破灵魂的金黄的老虎，在诗的草原歌唱，也是这个意思，不知先生以为然否？当然，我们在深度阅读之后，更能感到庞清明身上那份担当。无能时间怎样演变，不管空间如何拓展，庞清明诗歌都会在中国诗界占有一席之地，其诗歌的灵魂高度、思想厚度、内涵深度，若非深刻领悟，恐难以触及。
附庞清明诗作两首
梦及其探照的世界
此在浓缩进一个梦
好比将理想折叠成纸鸢
试图挣脱牵挂的目光
与水晶般剔透之心
时间闭关圆形的挂式钟表
化作一种精致的摆设
三剑客以规整的
近乎刻板的节拍敲打虚无
歌吟着循环的力量
归于我的梦，却不受制
身体的指令与期待，屡屡
突破夜的界域，让文字难堪
我常被暗中的影子
给予致命的一击
甚至被革命的友谊欺骗
这是梦始料未及的——
捉迷藏
我总能从纷繁的现实脱身
擦亮虚无，褪去马甲
完成赤子的再造
若夺窗奔逃的火狐
舔舐初雪的骆驼
遭遇缪斯如饮一杯甘露
词物互换，或两者之间走钢丝
尽力维持一种可怕的平衡
但虚荣是断断不可的
虚伪更将遭天谴
绮梦之残片，令我迷醉
旋即迷离，进而迷信
不断开启的门，恣意的
玫瑰，一个接连一个隧洞
谁知晓黎明前的黑暗
怎样绵长？若湖泊的塔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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