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 山(原载《大家》2020第四期)
一
腐叶的味道
才是最能代表村庄
与牛粪混杂
收养了整个去年
埋没了过去的年年
岁月就是这么流的
泥坑没了蚯蚓
墙角有鼠洞推举麦壳
空的,不止麦壳
一个冬天下来,我听说
老人又走了三个
谁路过童年
不是小心翼翼
我不能说,我不爱村庄
但我只能先去高处
因为先人的灵魂
都在天堂
二
开车远来,我选择
二十年没走的老路
老路冷清,只因有了新路
新路很直,不断升级
再也拐不到记忆的深处
在老路,看对岸的故乡
你看见的尖山不是山
在江的另一边,尖山黑
在太平盛世,黑得像
雪地的智者,顶着云
鹤立鸡群,鸟瞰众生
落寞。狂妄。偏执
弥漫更年气息
我不能说,我不了解
尖山脚著名的黄泥巴
能把新鞋染成敝履
再爬,石头青面獠牙
个个状如豺狗。鸡爪刺
封锁剩余空间。让你走
你能有什么事,非得去
头破血流
我当然得来
经年的皮囊,手上
青筋饱蘸风霜
脚下的老茧在别处
存了整整几十年
我把饮用水留在车上
把干粮丢在城里
我见过上万只麻雀
用一秒钟扑向麦地
又用两秒钟撤回尖山
所以我只在头上扎块帕子
上尖山,防鸟屎
三
我到达鸟群所在
眼睛却提防脚下
藤蔓串联,所有的树
没有哪一棵能独自参天
这就是所谓茂密。在腹部
尖山羽毛丰厚
很多形,很多状,很多量
丑陋的植物,缺胳膊少腿
都安然活着,甚至挂果
一株野葡萄,从嫩叶开始
非半日找不到根。问题是
蛇很多,吊着盘着
一次就让我破胆
从八岁那年就再也
不敢独自上山,并奢求
登顶望远
我怕极了蛇。不知道
妈妈怕不怕
尖山的山药听柴火的话
愿意完全融化在稀饭里
提升大铁锅的水位
在尖山的腹部,妈妈
朝入夕出,脚破,脸紫
数字无用,只有一次笑过
那是失足的小鸟掉进
她的背箩,背回了家
她不准碰,只让我看了几眼
又转身上尖山找它的窝
山药,长叶的地鼠
累断了腰也刨不到几根
别的能不能吃?可以
蕨菜,火把果,鸡嗉子
不涩即苦,弄回家没人吃
那天晌午,黄昏
又一天晌午,一天天黄昏
不知道妈妈的咳喘声
在进入尖山之后
回响在哪里
我上尖山,衣袋装满
水果味的硬糖。水果糖
那是我幼时最大的念想
最后一颗,被妈妈放在
我醒来就能看见的地方
我一直没舍得吃。妈妈
我因此有了更多的糖
带回,就满山的腐叶
似甜,似臭,似真相
妄图讨好尖山的全部生命
若有,若无,若妈妈
若我在世间,固执着的
无用愿望
四
爬一次尖山其实不难
爬上尖山,我就知道尖山
强悍只在局外,在山那边
仗着见过很多高山
又借口发呆一路喘息
如愿登顶,我发现
尖山也就这么高了
你能路过他的心胸
你就能抵达他的头部
不管多么高大
人是这样,山也亦然
人往高处走,发现尖山
植物少了,只有石头
一样的不穿衣服,赤裸裸
断你美好念想
很显然,七八十年前
有一个身体精瘦的中年人
他不幸认得几个汉字
幻想着在人神之间寻找
于无序中生存的密码
他步行路过对岸,在我多次
坐在车上抬头的地方
仅一次仰望
就遭遇尖山巨大的魅惑
他倾家荡产,固执己见
他扶老携幼,投奔尖山
于我,爷爷只是传说
爸爸提他不多。爸爸只说
在尖山,你爷爷摆过
很多次罗盘,每一次回家
都要叹声气,猛咂几口旱烟
越过爸爸的描述,爷爷
我猜他把身家赌给尖山
然后穷其一生,越过乱石
迎着鸟屎,躬身向上
姿态毫无问题,但是
结果注定,有点像
我这些年,千百种想象
只落得,今天的现场
山顶,青面獠牙的石头
个个状如豺狗,鸡爪刺
封锁剩余空间。还走吗
悬崖扑面
大限已至
爷爷可能也没料到
区别只在风小风大
此山与彼山,山顶与山脚
其实都一样,好比
人的能耐不在高矮胖瘦
这不是道理,是事实
事实是,尖山于万山丛中
身材高大但出身只是山
它不至于居心叵测
它也无力驱赶贫穷
我在想,爷爷用一生
为我锁定了故乡的标志
我离乡游荡多年,可曾有过
哪怕丁点,他英雄的气质
五
枯枝,老树断水的手
掰下,捡起,捆好
扛回家就可以取暖
我一直认为,枯枝就是
妈妈的榜样。断送自己
活着的人就多一口可吃
在尖山,除了枯枝
还有很多同样的例子
比如松球张开的壳
比如石头长草的缝
比如死鸟被啄光的身体
比如那条常年不涸的溪
流到苞谷地,牲口棚
流进女人的乳房
延续村庄
这些,下山路上的秘闻
毫无疑问被爸爸洞悉
爸爸,说什么都不刻意
不刻意,可能是因为
与爷爷相比,他大字不识
出入尖山只靠力气
可以肯定,在山顶
爸爸也一直在观察远方
那条河常年流沙
像天神送给远处的金条
两岸的山头,也同样
冒着青烟紫气,强迫他
搭配些打算和积累
爸爸,他一生围绕尖山打转
到头来却拼命撵我奔别的山
我猜,爸爸很可能是被妈妈
唠叨后的永远沉默惊醒
他英年鳏居,蔑视冷暖
他赶着老牛出没尖山
怂恿它啃光每一株可疑的草
他凶巴巴提着狭隘的尖刀
收割尖山每一棵漆树
白色的毒液,使劲搅拌
拿来换钱,也换得自己
一块老脸掉皮千层,貌似荒丘
爸爸说过,老子跟尖山有仇
就要踩着它把你养大
算对得起你爷爷,还有你妈
你妈,年轻时扎实好看
像收割时节红透叶子
随风摇的漆树,嘿嘿
爸爸,如果我妈是毒树
我岂不就是你
狠心丢到山外的毒瘤
雷鸣电闪,爸爸一个人
躲在石洞里咂旱烟
一身烟云,又苦又呛
随风,随雨,随爸爸而散
六
天暗了。记得妈妈叮嘱
黑了晚了要回家
回吧。为什么众鸟已经落巢
苍鹰还在明目张胆低飞
尖山以东,日落而息
昼不闭户,弋不射宿
淌溪而回,我选择往右
脚步老练,如暮归老牛
我清楚村庄,以沟为界
左边房子,右边坟地
我一贯任性冥顽,抛洒自己
却珍藏上好的和颜悦色
穷力善待活着的爱我和我爱
就像吝惜仅有的卑躬屈膝
只献给泥巴和深埋的先人
我感谢爷爷心铁如石头
我感谢爸爸顽强如蒿草
妈妈,其实我早就晓得
再多的水果糖也甜不到你
所以我宁肯狠掐自己也绝不
张口言谢。妈妈妈妈
昨夜梦见你掐我屁股
分明咬着牙,分明好几下
为什么,我总是感觉不到
渴望的疼
(2019年3月初稿,2020年3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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