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mp.weixin.qq.com/s/9NPDOR32ZKVdOK9b6rXhHQ 抛物线的另一端 第022期：卢圣虎●1990年代诗选

卢圣虎
1990年代诗选（11首）

◎ 我的兄弟姐妹
◎ 亲情 ◎ 岁月   ◎ 春意
◎ 鱼歌 ◎ 目光  
◎ 洪湖——？
◎ 为夜晚取一个名字
◎ 爱情 ◎ 零度   ◎ 从车站到车站

◆ 卢圣虎：拯救属于自己的历史（随感）

◆01 我的兄弟姐妹


1、深圳在渐渐远去

朋友开车带我找到了一叫杨家村的镇落
那天夜里下了大雨
车窗里我见到了四处张望的大哥
雨下得很大
大哥的表情里有种液体在流
响亮得像儿时木制的唢呐

深圳就这样远去
久违了，这种逼近的温情
大哥和一些农民兄弟租住在一间狭窄的楼房里
满屋子弥漫着一种来自四海的气味
他们抽烟、打扑克，说着一些贫穷的脏话
我在很多地方见过他们
很多时候他们在兄弟姐妹的期待下走失

有些感动只能在歌声里找到
在酒精中品味
像我在杨家村的一间小屋里目睹众兄弟
举杯，祝福未来的小兄弟
别在空气里粗糙地活着

大哥明年春天来自深圳
它叫杨家村玻璃工厂

2、从温州带来紫砂壶

这是一个内里肮脏的织布工厂
90年代初期如同妹妹一样美丽
我曾在厂门前停留过两次
两次都没有等到乡间的菜花

像那些无辜的产品一样散落
被处理成垃圾或成为一名工人
悲伤袭击着全世界的姐妹
我的妹妹至今没有生育
我的妹妹居无定所

我痛恨那些不复存在的工厂
像痛恨溺亡众生的河殇
它与拥有温州紫砂壶
是内容截然相反的页码

3、车站旅馆

又到了一个中转站
停留下来说话和饮泣
50元一天我们可以抵达哪里

像天上的雪花
还像这个城市忽冷忽热的雨点
我们融化，结成冰或者汇入河流
总是不可分割
或者只能遥遥相望

沿途四向，面朝一些彼岸
我习惯疾走像习惯突如其来的悲剧
当生活难倒一个满腹心事的男人
此间的牵挂又能解决什么
1999-2000
  
◆02  亲情

一

妹妹把日月织进毛衣
寄给我
我却只能读懂她的夜
昏烛，羊角小辫
哦，
黄土地上
一束光明

二

哥哥踏响了青石板
在小车的空隙里来回走动
富人们用脸孔或钱包
玩笑着社会
哥哥用笑和脊梁
换来我的一切

三

父亲一夜咳嗽
第二天便送给我汗水和金钱
父亲总在田里
犁耕，翻整或收割
夕阳是他阴郁的脸
蒿草总把他淹没

父亲总穿着一身泥土
却把我打扮成太阳
父亲送我去远方
嘱咐我多写家信但不要回家
怕我花无用的钱
家总是平安

四

母亲的心
被亲人涂画在家里
因此她从不远行
因此她总唠叨
外面的世界只有父亲和日月
母亲煮熟了日月
把日留给孩子们
把月夹给父亲
1992-12-10
发表于《武汉大学报》（处女作）

◆03  岁月

岁月走了
看我在温床上狠心地缩短生命
就悄悄地走了
岁月是在门缝边溜走的
岁月是在踏舞点的时候溜走的
岁月不等我
就去拜访冬天
拜访明天拜访以后的许多大仙

岁月走了
看我在娱乐城里流连
就默默地走了
岁月是在笑乐声中溜走的
岁月是在烟神的指缝间溜走的
岁月没叫我
就去了图书馆
却了听力室去了未来的许多领域

岁月走了
看我在路上慢悠悠
就指示我路旁可怜的老人
和行色匆匆的人们
然后就走了
岁月走了　不经意地
走了
不经意地给了我白发和皱纹
你们说
我能让岁月
这么轻易地走吗
1993-5-5发表于《武汉大学报》

◆04 春意

阳光真好
蓝色的姑娘染上了青草的色彩
远方那片稻子
是春意钟情的小伙子
在笑
姑娘携着歌
以跳跃的方式
走向小镇
走进春天
1993-08（收录云南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３年１２月版《跨世纪彩虹》）

◆05  鱼歌

在有水的村庄
鱼群长大
夜里和白天
鱼群披一身风衣像大地的果实
在玻璃地里
鱼的目光善良而美丽
带一群孩子
沿途认识许多水神

各种光芒混居的水域
惟有鱼群无法模仿
是水和阳光构成她们的眼睛
是水给她们以光明的伏击

鱼的园地没有花
没有树的枝桠和孩子们的玩具
鱼群在长大
认识水神
她们有一群孩子
昙花一现
鱼族的行宫就是孩子们去而不返的葬所

鱼群一族没有眼泪
她们在阴域里长大
在光明和天空里年复一年消失
无所谓死亡
1994．9

◆06  目光

我所说的目光是一种神水
为从草划分
在某个记忆不明的夜晚
像玻璃一样破碎
余光不可收集
余光可以穿透任何物件

那一夜就这样为光所伤

我不想说另一种目光
散乱的目光在心动时刻无法聚拢
掌纹清晰
这是一种标志纯洁的图像
与明亮的嘴唇和耳儿是同胞兄弟
散落或者逃亡
许多熟识的朋友身后
没有声响
1995．6

◆07  洪湖——？

我想回去之后开始恋爱
打造一个鲜花盛开的屋子
站在阳台上可以看见空气里的元素
儿子干净地画着积木
有人在健康地想起事情

车在拐弯
从桥上而过进入高速公路
它可以随意超过早先出发的车马
也可以亦步亦趋在途中打发时光

我记不清听了多少首抒情歌曲
记不清穿越了多少张表情
在车里我只能选择坐卧两种姿势
在车窗里我只是一个要回家的人

我想明天给几个朋友写信
那些恋爱历程像车一样很快
那些片断就是车后的路标
在车上我想起了你们
但我已经丢失了你们的地址
1996．9

◆08 为夜晚取一个名字

为夜晚取一个名字
围绕它聊天     微笑
争论它的起始和终结
直至故事的尽头

一个人要忍受变迁    甚至
事物的猝然中断    纸牌的任何一面
都可以欺骗当局者
而固执显得关键       或者说坚持
微笑
这是别人没有谈论过的
一本黑色的书
它的名字叫夜晚

在杂物中寻找     放弃一些碎片
它在肉体深处显出美丽
它不能示以外人     出现之时
就是我们衰老之际

像花朵一样     忍受病痛
忍耐夜盲所失去的光明
而静观可以洞见白日未临的
虚幻的     我们早已在彩虹下写出

为夜晚取一个名字
在湘江和汉水之间
在这首诗中
1997．5

◆09  爱情

行走于水中
在水群里剖析水的质地
当你在岸边沉默   注目花朵映在水里
的新闻     最终你会想起什么

寻找使技艺变得低劣
深思让面容走向衰老

在果实坠地的最深处
松懈将毁弃你一生的胃口
而爱情此刻在水花中
舞蹈    你惊讶她的脆弱
也可以原谅她的短期居留

想起一个女子
她昨天还在和你谈论
天气、诗歌、习惯甚至家庭
她说不清楚爱情
她只是自由地偎依着你
她只是注视着天空
似乎命运的难题能在光芒下和解
你不一定相信
她此时仍在解释着爱情

面临的以及经历的个人问题
你可以绝口不提
你甚至可以一笑了之

当善良容忍了错位
你站立岸头想象到了不幸的源头
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爱情
一个人总是独身

当习惯已成嗜好
当古老的东西仍延续至现在
过程显得徒劳
1997．8

◆10 零度

不靠近任何标志物
它不关心阳光的向度或者界限
它有时轻轻地抚摸自己
在此之前它像水一样干净

它注定是一首软弱的诗歌
一个不知疲倦的下岗工人
面对一地奔波的落叶
有人捡起来，然后吹掉

它热爱透过镜子的发现
在事物的反面假想任意一个平台
人们购物、饮酒、睡觉和在路上
如果保持站立
它就是一种标志
1999．3

◆11 从车站到车站

西局是北京的一个偏僻的站点
小庄也是，南湖花园也是
到达目的地要转三趟车
一个朝西，一个朝南坐三次你就到了

我们被一些符号牵引
有时可能反向或者坐错车
有时可能发生车祸或者堵车
这要贻误一些时间
甚至让你来不及做任何事情
你决定的事情还不如你做过的事
真实可忆

前方有一种情绪
像车过的风声一样飘忽
总是漠视途中的变故和售票员的表情
过三站你就到了
下一站你就是一个有理想的行人

从车头到车的尾端
从城西到城南
从土地到土地
从心里到心里
我们被一些符号牵引着
像灰尘一样被过滤
然后伏在路边
和空气一样稀薄地呼吸
1999.6

随感：拯救属于自己的历史

◎ 卢圣虎

  浮石兄向我约一些写于上世纪90年代的作品。一直拖延，深感惭愧。一是留存不多，这不多的碎片不知在哪里应该成为了“死语”，需要翻找，很麻烦。二是习作甚为青涩，甚至肤浅，基本上是青春期的“强说愁”或模仿之作。
  按我的记忆，我找出了11首分行，应该能代表我此一时期的真情实意。
从个人角度而言，我的诗写早就悄然发生了变化，特别是2016年之后。心由境生，好坏自明。一以贯之的倒是，因对诗的热爱而生的敬畏和高蹈。
  我曾于90年代中期自印过一本诗集《鱼光灿烂》，大学毕业后不久又印了集子《天籁中的偶然》。特别是后一册中的“序”和“跋”，对早期的书写有过几千字的真实小结，现在读起来仍觉得体己、亲切：

  人说三十而立，何为立？其中有很多世俗的指标，诸如财富、功名等等。自己早已过了三十，财富和功名都很虚浅。在变化一日千里的时代，个体生命几如浮萍，实在不敢妄称“立”。让自己觉得坦然的倒是一点点人生感悟。它是否是我追求的一种“立”，我不得而知。我认为，人与人的区分，不在于相貌、家世、学历等外观的东西，而在于性情及与生俱来的气质。生活好坏的区别，不在于物质是否富足，而更在于是否有独立的精神空间。诗，即是我最为看重的一种精神符号。
  生活越来越不安，一边是红尘滚滚，一边要修身齐家。一面如冰，一面可能是火焰。人们每天都会面临来自这种差异带来的冲突，有的人顺其自然，有的人试图消解……当信任度成为倾诉的首要考虑因素，当功利包围着日常生活，写诗便成为一些人纾缓压力或品味人生的首选。他们在不安中亲近诗歌，在简单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并见证诗歌，尽管有些可能是经历中可以忽略的个人草稿，生活因此也会诗意盎然。——《天籁中的偶然·序》

  一个人的历史由很多片断组成，有些人可能是满纸华章，有些人可能是满目疮痍，更多的人则可能是“雁过无痕”、风平浪静。10年，20年，甚至一生，在历史长河中只是一瞬。“雁过无痕”式的人生大约每个人都不会接受。在我的思想深处，写诗是属于线型的个人历史记录，当世俗生活冲淡着这种习惯的精神追求，当周遭很多人开始疯狂地类比生存技艺，我觉得回忆和拯救是一种适时的价值自卫。
  于是我写诗。
  就我看来，语言艺术和哲学深度是一个诗人最值得追求的两项指标，也是诗歌最终能否留存的重要标尺。我做得并不好。但写作的过程是愉悦的、认真的。很多时候，写诗于我而言就是一种自我缓解或观照，它充满了对生活的不适应和对快乐的不满足，完成之后心下释然。——《天籁中的偶然·跋》

  写以上文字已经是近20年前的事了，不胜感慨。变的是见识，不变的是心志。感谢浮石兄推出这一专辑，也让我对年轻时代有了这份珍贵的纪念。

   2020/10/6

本期图片提供/卢圣虎  PS合成/浮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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