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冽荆溪行
康 城
第三说诗歌论坛上让我印象深刻的女性诗人很多,安琪博杂,唐兴玲沉稳开阔,冰儿情感浓烈尖锐,燕窝俏皮荒诞。荆溪则另有几分清冽,清澈甚至不是清凉,而是彻骨的冷。这些对诗歌的感受同时带上了个人对她们的印象。阅读一个人诗歌的感受再加上人际的感觉,得到的真实不同于一位陌生评论家的发现。阅读与写作一样,直接感受所触及的远不是逻辑思维所能代替。
说荆溪清冽,是因为她的诗作鲜有激情,鲜有叙事。这是个奇怪的现象,几乎和当今的诗坛格格不入。那么是什么支撑着她的诗歌存在?这是个令我相当感兴趣的主题。我读了很多荆溪的诗歌,像一些与石头有关的旧作,以及《菜青虫》、《夜已进入它的内核》、《如流水》等近作,诗境越来越广阔和宁静。她的诗歌特点也越来越明显。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看:
一、少有表面、直接的生活记录,主题多为梦幻和纯粹的想像。
比如《墙》,“春天的睡眠/一切在梦中加速”;《情书》,“重复的梦把白昼的节拍和灰烬/舔得干干净净”;以及《整个下午都是梦》、《那些石头睡意沉沉》等等,都具有梦幻色彩。即便相对写实的《雪白张家界》,其中实景也大多化为虚像,成为诗人手中的素材,而不是作为实体存在于诗中。诗人置身于诗中比较隐秘。面对世界,一个未知的空间,诗人如梦呓般,小声地、小心翼翼地诉说着,似无特定的对象,又像在喃喃自语。少了主体情绪的介入,诗作显得清冷。而少了事件的叙述,诗作多是开放式、多层次的,有更多的解读可能和想像空间。这也决定了荆溪诗歌的另一方面特点:显得“空”灵。读时无落脚点,空空荡荡,飘飘洒洒。但这并非“言之无物”,而是诗中的跳跃空间特别大,像《春天》、《有时候》,仿佛空寂的回声。
一般写诗常常会深陷其中,又最好能脱身出来作客观的观照。既要深入又要从诗中解脱出来,从他人的视角看待自身与他物,这似乎有点矛盾、分裂,其实并非不可能,但更多透出了神秘的气息。这时,诗与作者互为主体。而荆溪写诗则相对要从容些,似乎已经置身事外,体现在诗中就透出一种“空”,仿佛不沾染世俗尘烟,仿佛清水自流,直接体现在人就是对于世俗的看淡。
谈到荆溪诗歌,用诗歌的力量显然不大准确,不如说诗的氛围和气息的浸润。正如《墙》:“一丛夏天,逐渐渗入了青石的墙体”;《物质》:“呵,它站在对岸/一动不动/我看见它寂静的声音缓缓撕开/波浪,这微弱的笑容/浸湿了它/它周围环绕放射的扇形/并不存在:爱情”。都是浸润、渗透、发散。荆溪诗歌的感染力一般是这样散发开来。
二、石头丛生,疑点密布。
大约2003—2005年荆溪诗中“石头”特别多。《物质》中的石头:投石问路;《秋天》“怀里发烫的小石头”:少见的炽烈感情;《十三月》:“这是一块多出来的石头”;《那些石头睡意沉沉》:仿佛一个人的命运和遭遇。《我忘记的那块石头》(见《70后诗集》)表达了个体生命趋于静止和沉默的倾向;《现在的石头》全是短句,全诗如峭壁,显出倔强的个性。
这些石头之诗中,我最喜欢的是写于2003年7月的《石头只有一个方向》。这是一块相当突出的石头,曾被余怒先生择发于《诗歌月刊》的“先锋时刻”栏目。全诗如下:
石头只有一个方向
每个人都被石头
再次扔出
但河水有河水的语言
那些细密的文字
自己愈合。
湘西,凤凰县,南方古长城
石头只有一个方向
站在石头上面
远去的炊烟在头顶
吐露了真言
就这样维持着另一次
平衡
的夏天。黄昏
很近。石头被抚摩着
逐渐有了自然的体温。
那两个浣裳的土家女子
某些棒槌落下之后
石头里的火焰才尖叫起来
能够说出爱的全部
的石头。全部
经由她们粗糙的手说出
稳固的裂痕
但你所知道的大都不会
保留太久
就像她们借来了天使的声音:
“无知才是最安全的”
羽翼。这惟一完整的记忆
的外套,现在安全地搭在
橘子洲
我收拢的翅膀
秘密之旅,羽毛的疤痕,或者
脱落的神女塑像
“每个人都被石头/再次扔出”,一开篇就像当头一棒,真有种被再次扔出的感觉。我们的生活,人类的历史,悲剧或喜剧,一而再、再而三的事件什么时候停止过重复?!显示出了人的被动性,几乎无法自己把握。“但河水有河水的语言/那些细密的文字//自己愈合。”自然有着自己的存在方式,有自身的运行系统,是个独立的存在,相对于人比较稳定。“石头只有一个方向/站在石头上面”,石头属于自己,它的所作所为,也只能基于自身本性和属性。“远去的炊烟在头顶/吐露了真言//就这样维持着另一次/平衡”。日常生活,或许如流行歌曲唱的“平平淡淡才是真”,但这毕竟只是生活的常态,并非生命中最精彩的时光。它在等待,而生命中难以磨灭的记忆也即将不可避免地到来:“石头被抚摩着/逐渐有了自然的体温”。那“石头里的火焰”就是“石头”这段特殊的经历:“能够说出爱的全部/的石头。全部//经由她们粗糙的手说出/稳固的裂痕//但你们知道的大都不会/保留太久”。这是一次困难而痛苦的经历,而最终都将成为过去,“不会保留太久”,那些“记忆的外套”搭在过去的某处。诗人最终感叹“无知才是最安全的”!并因此收拢翅膀。
一首诗,完成了一次奇妙而神秘的旅行,或许诗人在寻觅,最后治愈了自己并找到了答案:“羽毛的疤痕,或者脱落的神女塑像”。这个答案并不乐观。没有人能拯救她。最终归于神迹。最终连神都无能为力。有一种凌驾于神之上的更秘密不可解的力量和秩序。那就是永恒的不可阻挡的生命!而生命只有一次,“石头只有一个方向”!这是诗人对自身而根本上也是对生命个体的真实体悟和写照。
诗中另有几行是写实,起推动作用,于全诗或许没有深入的蕴义,但对于写作则是不可或缺。诗中透露着现实的信息:湘西凤凰 ,橘子洲,加上《雪白张家界》,这应该是一次湖南之旅,是现实中的一次旅行。而荆溪的处理方式正是她一贯拿手的,荆溪不可能把它处理成游记,不可能忠实地记录景点风光,而是在现实与理想的庞杂思绪中努力完成一次闪闪发光的心灵之旅、生命之旅,一首令人惊叹的生命之歌。
还有一首《石头占有自己这个伟大的事物》,情绪特别强烈,是荆溪清冽的诗歌中难见的激情之作。“石头占有自己/这个伟大的事物/就像天空自溺于清澈的湖水”,开篇即相当情绪化,事物全部带上了主体情绪。石头,原本安静;天空,原本纯净;都反响强烈。燃烧、火热的线条、深深、尖利、极限、强硬、厚厚、高高……全是激烈的词汇,即使最终仍归于平静,绚丽之后的平静。整首诗仍然是一首生命之诗,是一次悲壮的生命礼赞!
诗人众多的诗携带着石头,具有多重多样的象征。这是诗人的过人之处。但毕竟石头不是万能的,过于泛滥会导致阅读指向的茫然。况且石头也不是一个特别新鲜的词汇,印象里国外有个“石头诗人”,但我没有确切的记忆了。总之,我期待诗人能有更有趣的发现。
我怀疑水中的那些石头才是荆溪的主体。对于广阔而动乱的生活,诗人主观上已经自视为“石头”,她就是“石头”一样的存在。事实上,在《现在的石头》中,诗人也曾透露“(雪)什么时候消融/什么时候也露出/身体里的石头”。溪水的清冽灵动,溪水中的石头,石头的坚定和份量,组成了完整的荆溪、立体的荆溪。水使人灵通飘逸,人所承受的“石头”般的生活重压——因此获得的石头般的倔强和硬朗、对生活信念的愈加坚定——都借助于清冽溪水的洗涤、冲刷,仿佛也与流水一般获得了灵逸、流淌的生命。溪水和溪水中的石头,她们是一体的,互相融合、互相拥有。诗人内心的“石头”就这样自我消解,获得生命的宁静,因此有《如流水》、《为那永恒的流淌》等作品,生命进入了另一种境界。
由此看来支撑荆溪诗作的正是流水的浸润和石头的存在。这些信息里有诗人全部、瞬间的感受、思绪,以及对人生的悟性。这些奇妙的感悟由抽象之旅中断续抛出,像雪团一样不时砸得人突然清醒。
三、语言倾向的纯诗
这条溪流走的是一条抽象的语言之路,具有鲜明的语言倾向。
关于语言之诗,存在着多种理解。我的认识,诗的语言不能沦为工具,而近来某些阐述口语诗的文章却还停滞在工具论上。语言诗,重视语词的组合、形成,强调语言自身的纯粹、独立及其无限扩张的表达能力。语言所诉说的超过了作者,超过了我们的想像和本来的意期,而非少于。
语言诗往往不屑于以熟悉的形式取悦一般读者、接受那些无谓的喝彩。它的方法,是对公众所熟悉的事物、包括语词本身的“陌生化”,借助一种“阻碍”的引力唤起读者的新的知觉,从而拓新诗意。当然,这需要读者具备相应敏锐的艺术修养来感知。荆溪对石头、对许多日常事物的呈现方式常常令人感到陌生,体现着语言诗的特征,如《有时候》、《感觉》等,在语言上走得较远。但过于“陌生”,效果容易走向反面,因此荆溪并没有完全把语词的陌生化作为诗的重心。另外,语言诗强调不确定性,诗境是开放性的。荆溪的诗作也大多体现了类似的特点,但她试图有所建立。但她的不确定性并非真的没有确定,而是试图打破以往的确定,进行新的确立。比如上面提到的两首石头之诗,看似松散,其实仍可以寻找到一条线索。这与语言诗的无主题、无中心、一味打破的特点也有差异。所以我说,荆溪认识到了语言的重要性,她的诗作具有鲜明的语言倾向。
语言倾向的纯诗走的是一条困难的道路。向诗接近的同时必然面对读者和批评双重的疏远甚至指责。但对于语词的激活,对于幽深思绪领域的踏足,对于人生命运难以表达之处的表达,语词本身的探险和奇迹,都是其它诗歌方法无可比拟的。和其它诗歌相比,语言倾向的诗歌和诗人更可能成为诗的祭品,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向诗人致敬!
王维的《山中》写道:“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写到当时京郊的溪流与诗人同名,其意境与如今的诗人颇为契合,用来形容荆溪的诗写挺有意味。首句重点突出荆溪的生命之诗:石头,第二句形容诗人的清冷性情,第三句体现诗中空、逸的生命境界,第四句正好形容荆溪创作手法上的感染性。
几年来,荆溪走过最初的唯美变为晦涩,到今天渐渐有清晰的意向。清晰并不是走向意义的直露,而是露出了其中的棱角――确实让人有所触动的部分。在我看来,一方面可能获得更多的受众,另一方面可能是思绪的简化,思维的钝化倾向。相反混乱和晦涩则是思绪的激化,思维的强化。究竟是此非彼,只有创作者本身才体会得到,评者干预的可能性极小,留待诗人自己探索吧。
中国古典文学追求内心圆融和谐,这是中国文学的魅力,但不一定是中国文学的未来。新诗发展至今90年,前人积累颇多,立体的解剖、强烈刺激的冲突发现更可能赢得现代人的停驻、审视和尊敬。一个人写诗,如果他对于现代主义以来的各种诗作没有涉足,很多诗作和观点会显得可笑。虽然要我给出一个诗的定义很困难,但要我认同那些肥皂剧、新闻或者晚报上的东西也并不容易。比起那些所谓写写日常生活琐事,我认为存在着另一种更为艺术的“接近生活”的方式,比如荆溪这样语言倾向的抽象的梦幻般的诗。诗不是生活的简单记录,而是日常语言无法抵达的部分,这是诗的承担所在,也是人们对诗的期待所在,近期网络上公众对某些口语诗歌的嘲笑也足以说明这点。
2007.3.26
这篇文章写于3年前,本来是应刊物约稿,到现在刊物还没出来。因此先发上博客。之后荆溪的诗作更深地潜入个体对世界的观照,跳跃性更强,思绪也更难以捉摸,以前近似呓语,而现在则几乎就是呓语。因此本文也成了阶段的阅读感受。康城2010-9-25
附:
石头占有自己这个伟大的事物
石头占有自己
这个伟大的事物
就像天空自溺于清澈的湖水
傍晚的死亡多么平静
只有太阳在独自燃烧
火热的线条,波浪的细纹
伸展着金色的手臂。
水中榕树——光的音阶
深深地扎进石头的身体
停在那个尖利的极限
那个强硬的屋顶,一动不动。而尘沙
照样被大风高高地扬起
使我逐渐看到树叶
衰老的过程:厚厚的绿——
大地真实的皮肤
里面随意置放着
我的裸体
一把光的梯子
它们的谐振完成了这次
伟大的平静:在湖底
弥留着一朵完美的火焰
2003.11
为那永恒的流淌
 
 
这是个奢侈的瞬间
闪电与飞鸟同时降临
但我并没有召唤它们前来
我同样没有召唤黄昏
溪流、云彩……云彩上的神
黄金的光环已将世人宠坏
当我双手交叠胸前——
它是一片绿叶。20个世纪
或者更为悠久的森林
此刻是我皮肤上
唯一的挂饰,为过往的无数狂风
而震惊,然后晕眩
然后,洁白的泪水
像石头般滚落
使我遍体的植被更加葱茏
啊,闪电与飞鸟!
此刻有多么奢侈
言辞,有多么的奢侈
万物在星光雨水般的抚摩之下
匆匆流逝,而我
斜倚沙发,蜕尽了衣物
一条丰腴的河流
摆动着大海的所有姿势
 
 
2007.2.6
如流水
 
 
我不能说出
我从不曾说出
那棵树,那一树的阳光,郁郁苍苍
如流水
当石头开了眼
那天,——
 
我不能说出
我什么时候可以说出
那石头,那独眠的力量,静谧
如流水
如葱绿的风儿将岁月的叶片沙沙摇落
那永恒的河流,——
 
我不能说出
我不必说出
那时间,那地点,那深深的泉眼
有时滚烫,有时冰凉
当落叶覆盖了树下石头
我的眼,在狂风之上,如流水
 
 
2005.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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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牛,别默默的看了,快登录帮我点评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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