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从悬崖上下来的诗人（八首）
诗/熊林清
遇见
曾有那么几年，我经常从瀑布下路过
水雾激荡，挟着野兽的幻影
让我不敢靠近，不敢正眼相对
悬崖顶端，有人在大声吆喝
一串串雷鸣滚落下来
我不能回应。如果一开口
就会塞入满嘴风云
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与喘息
所幸我要走的路尚还平坦
泥泞不多。转过山峰
就不用再去理会咆哮的悬崖
有时也会遇见专程拜访瀑布的人
走到山口，请我给他带路
我总是指给他另一条
通向山顶的路，让他去看
柔弱的女子，如何化身为刚烈的白刀子
抽向悬崖
那几年，我总疑心所有的路途
都有一座瀑布在喊我
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刚刚从悬崖上下来
山巅上的石头
风在石头上说话
一遍又一遍，就算反复唠叨
落在耳朵上也全是新的
落叶在石头上，有片刻的宁静
搭在半枯的苔藓头顶
为两三只蚂蚁带来辽阔的阴影
一只鸟，停在石头上
鸣声比风更为嘹亮
但它更多的只是眺望山谷，沉思
我也曾坐在石头上小憩
看风赶着鸟群
巡游在树叶落光的山林
一块石头，接待了太多来客
甚至落日也曾在上边歇脚
透过它，把残影洒向山谷
悬崖间的亭子
静立终日，悬崖间的一座亭子
把自己交给了倾听
江水沿着山脚铺排而来
浑厚，低沉，有时低到只剩影子
在云里隐现
风携着落叶或羽毛
时时赶来歇脚
又携着悬崖的残影继续飞行
传递的交谈，像是重逢
更像是长亭复短亭的离别
有人在山间赶路，上山或是下山
总来亭间坐坐，眺望
崖际吞吐的朝阳或落日
叹息一声，把影子跌在江声中
然后继续追随日光流徙
万物皆在流徙，唯有这座亭子
栖息在悬崖之间
翘着檐角，作势欲飞
但就是不飞
不飞，才有世间风物来此际会
仰望飞翔
二十九楼上，我曾试着像鹰展开翅膀那样
张开双臂，但我不敢飞
我还折过无数纸鹤，同样无法放飞
从地面来到空中，面对飞翔
能做的，只有仰望和想象
上升的气流掀动头发
让我也有了作势欲飞的快感
在地面匍匐太久了
仰望着蓝天上翱翔的铁
一片裹在泥泞中的羽毛，只能把飞翔的念头
寄托给窗口斜照过来的阳光
声音
对着天空，一只鸟的怒嗥
声音比它的喙还要尖利
周围的树尖在摇晃，抖落
已经不多的叶片
一只鸟，愤怒于乌云过多
雷雨过骤，闪电过密
愤怒星辰过于遥远
月光过于稀薄，黑夜过于浓稠
一只鸟，愤怒中忘记了它的巢窠
悬在哪个枝桠间摇晃
还是在哪个石缝里，爬满了蚁虫
一只鸟，愤怒中无法诞下一枚鸟蛋
天空沉默如漆，它替众鸟
诞下那枚浑圆的鸟蛋后
实在太疲惫了，它允许一只鸟愤怒
正如它允许鸟所诅咒的事物
继续在它的梦里折腾
蛰伏
以前常去的地方，好久不曾去了
三五年，就像三五天
那些树干上的节巴，或者苔藓
依旧新鲜，像今晨绽开的花朵
树枝笼罩的鸟窝已经废弃
记得曾有孩子的手，伸进去
摸出一片羽毛
撒向空中，依旧飞翔
三五年，攀过的岩石上
蚂蚁仍在奔波忙碌，它的家
隔在一大滴雨的后面
两分钟的凝视，足以让它凌乱
逃避什么呢？突然就不再去了
一个人不断禁足自己
踏入故地，只在阳台上怀想
那些朋友是否也已蛰伏
在各自的梦乡
题瞿墉峡口石雕
一首诗尚待完成，诗人
已经搁下狼毫，小舟远逝
峡口上只剩沙鸥点点，烟波淼淼
正如这石雕，只是略具人形
石匠已经隐于山水之间
只剩下冰凉的石头伫立江边
守着倒影，寻思自己该有的模样
有时，峡谷间倏然冒出半句吟啸
待你静听又四下无人
疑心是那不肯倒下的石头
憋不住了，吐出郁积在胸的块垒
石头下，当年来不及发芽的种子
现在年年探头，坚持用绿意
为石头添一份生机
重压之下，它也写不好自己的结尾
一首等待完成的诗，还立在峡口边
可是在等诗人乘船归来？
诗城落日
落日，正嵌在城堞的某个垛口
城墙根下，江水滔滔
想起某日，诗评家江弱水和我
正从小酒馆走出来，站在城墙对面
正好被这一枚落日照见
我们脸庞微红，正打算穿过车流
走上城堞
迁建至此的城墙，还剩许多
缝隙，在替江风朗诵
也许这风是从唐朝吹来
正好把平平仄仄的光亮
吹落在我们之间
正好，顺流而下的游轮停在江边
游客在城门外拍照，模拟依斗北望
落日的图章，正贴着江面
在夜幕之前点燃他们的眼睛
一枚落日坠入江底，也一定有
一枚红日升起。
此刻，它正照耀着谁的城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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