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下为世界诗歌网2024年度诗歌奖“创作奖”进入终审的作品；
二、请终审评委按序号每人投2-5票；
三、投票时间：5月12日至5月31日。


1、诗十首


蚂蚁

蚂蚁们分工明确
有蚁后，雌蚁，雄蚁，工蚁，兵蚁
我们也岗位分明
有队长，班长，支护工，电钳工，皮带工

每天，蚂蚁们忙忙碌碌
把一粒粒食物，搬进深深的巢穴
我们也和蚂蚁一样，每天
把一捆捆网片，锚杆，电缆
搬到深深的井下

蚂蚁们命短
有时候，刚从洞里爬出来
就被鸟雀叼走了
或被一阵风，吹没了
我们也和蚂蚁一样
有时候，早上坐着猴车下去
晚上，躺在担架上出来


崇拜

此生，我只崇拜煤矿工人
只对煤矿工人肃然起敬

煤矿工人是最懂得大山的人
他们用一生，向大山学习沉默和坚韧

煤矿工人是最理解煤炭的人
他们用一生，向煤炭学习燃烧和照耀

你看，他们多像一支地下铁军
一辈子在黑乎乎的煤壁里穿行
从来不知道回头，也不会回头
掉下来的汗水，让每一块煤都熠熠生辉


猴子

我每天背着矿灯，自救器，定位卡
两腿一跨，熟练地坐上猴车
猴子一样，滑进井底
八个小时后，我又坐着猴车
和一群黑乎乎的猴子
爬出井口


一起干活的兄弟

从井底到掌子面
三年前只需走半小时
两年前要走一个小时
现在，要走整整一个半小时
有时候累了，从井下慢慢往上走
走了多长时间，自己也说不上来
十年了，从9101工作面到9112工作面
巷道越来越深，掌子面越来越远
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没有改变多少
只是原来一起干活的十多个兄弟
没剩下几个


电焊枪

这把电焊枪，坏了
却依然闪着耀眼的焊光

焊钳依然紧紧地咬着
一根焊条舍生赴死的尊严

把两颗分离的心连成一体
把人间所有的伤口抚平

这把电焊枪，真的坏了
但它耀眼的焊光，依然在黑暗中闪亮


回家

那天，小岗洗完澡回家
一头栽倒在了矿区大门口
急救车来到时，早已身体冰凉
急救车还是把他拉到了医院
只是为了证明，他是在上班时间死的
小岗是运输队的一名副队长
那天他上大夜班，凌晨四点多时心口发疼
当时井下正在搬家，人手紧张
作为副队长，特殊时期，他不能轻易离岗
所以，他忍着疼痛，坚持到了八点下班
从矿上到他家，只有几公里地
他却只走到了大门口。后来
小岗按工伤赔偿了一百三十多万
我们悄悄算了算，一年按十万元工资算
不吃不喝，也得干十三年多
那天，我们在井下聊天，这一百三十万该怎样花
小胖说，要先给自己换辆车
黑蛋说，要先给儿子买座房
狗儿说，要把钱存在银行，利息就够一家人开销
还没成家的小刚说，我要先娶个老婆，生个孩子
我上班，老婆在家，挣的钱都交给媳妇花
下班后，我们匆匆洗完澡，都回了家


未来

老黑说，等退休了，就离开山西
住在大海边，天天用海水洗澡
把身体里几十年的黑，都洗干净

老铁说，给儿子挣够娶媳妇的钱就不干了
买一辆车，带上老婆到处去圪遛
把在井下走了几十年的路
在大地上再走一遍

我说，我只想为矿工们写一部诗集
把他们的黑手，黑脸，黑鼻孔，黑衣服
把老张留在矿洞里的左脚
小宝打着钢板的左臂
铁蛋哥的风湿腿，大牛哥的尘肺病
都写进诗集里

当然，他们都要活着
都能读到我写的诗


挣扎

在回柱放顶时
顶板突然冒落
老张被埋在了
石头堆里
只露出一条胳膊
在巷道里摆动

对于老张，最为愧疚的
是那个违章指挥的队长
自那次事故后
队长每次下井
总看见有一个黑影
在巷道里挣扎


风

这些风是干净的
它们从地上吹到井下的时候
巷道也干净了

我一个人走在大巷里
冷冷的风落在我身后，消失的干干净净
路过掌子面时，煤灰扑满了整个巷道
只能听见采煤机的轰鸣声

半年后
这一千多米的掌子面
也将被风，吹成一堆废墟


煤矿短章

1
煤是人间最柔软的石头
当被扔进炉膛，就会轻轻地炸裂
开出人间最温暖的花朵

2
对许多人来说
八个钟头，只是上班
几杯茶的工夫就过去了
对我们来说，叫做下井
一下去，就是一辈子

3
在井下
我们就是一盏矿灯
走的越远，身后的路
就越长，越黑

4
有的巷道太深
一辈子都走不都头
有的掌子面太黑
一个人待在里面很冷

5
我们抽烟，打牌
躺在被窝里谈女人，说荤话
被子摊在床上，从来不叠
我们偷偷喝了酒下井
一个月上三十天班
忘记了爱情


2、诗十首


坚持

坚持活着。把脚底的乡音
磨成天上的明月
口中的故乡，掰成许多零星的乘客
火车上来去匆匆的
都是不舍
倒一杯酒吧。醉后就不知道
家乡和故乡的区别
就不知道，流水线上螺丝
和麦田里的麦粒
到底谁多
别救我，让我醉一会儿吧
醉了就知道星星
砸在地面，疼的感觉只有我自己
妈妈，想您了
我就去梦里，一秒不少
一秒不多


风烛残年

写罢白发，接着就写弯曲的腰身
逐渐低下的脑袋
两只眼睛，没有一点精神
风声漫卷到身体上
从脚后跟，一直到脚脖，小腿，膝盖，大腿根
漫上来的还有野草，野花，枯树根
还有青蛇，白蛇
没有驱蛇人。低下去的芦苇丛中
藏着野鸭子，飞鸟
走失的灵魂。也有人提着鱼竿
想要把池塘地下的游鱼
甩出龙门，几缕炊烟越来越稀罕黏人
大地尽头也不过
是几粒灰尘


这几年

一到秋天，就进入忙碌的日子
田里庄稼忙着穿上嫁衣
树上叶子，忙着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属
枝头挂着的柿子
忙着喂食，那些落单的鸟族
土地翻着自己的皮袄
稻草人，也不再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秋天哗啦啦来
每一次到来，都攥着寂寥，落寞，沉寂，和默默无语
大片的云朵倒垂下来
抚摸过冰激凌的手指上
挂着一小片湿意
这几年，一到秋天我就想起
那些归于尘土的日子
在异乡久了，逐渐忘记自己也是有故乡的人
忘记自己的故乡，到底在哪里


人到中年

疼了。手疼脚疼腰疼背疼心肝疼
也不想唱歌，也不想喝酒
更不想顺着田埂，跑来跑去跑个不停
也不想把北风背起来
南风也不行，顺着小道
一直溜达到天明

深夜睡不着，就去摘几颗小小的星星
有的挂在床前，有的挂在梦中
有的就沿着篱笆上墙
也翻身坐起来，把去年零碎的梦境聚拢成
一把野花，也在风中飘零
再不然我，就拽着你
一起回去，那些遗失的童年就在路上
一闪一闪，像逃兵

也有白雪，在乌泱泱的人群中飘落
一片一片在眉毛上横行
弯着的腰身，驮着一个尘世
又把另一个尘世
交到，另外一个人手中
人到中年，就是我喊你的时候你不答应
你喊我时，我正沿着时光
擦拭你姓名


乡愁

泥水在裤管中，和两条泥鳅嬉戏
光滑的身子窜来窜去
黄色的向日葵，在雨中开放
有雨水和着泪水
一点一滴，进入眼睛里

老房子前，牵牛花吹着喇叭
两颗星星迎着旋律
老掉牙的风车，转动岁月的光轴
满地落叶，每一片上
都印着你的痕迹

一列火车，拉着故乡的山脉
流动的河水中有人
正吹响笛。站在高高的塔吊上
再望一眼故乡
远远地跟着，不疾不徐


在工地

除了这肉身，再没有可以交付的东西
阳光从塔吊上滚下来
麻木的双脚，上面滚动着露珠
手脚麻利的猴子
摘下星辰。昨夜咳嗽声
一遍遍重复

哥哥。这偌大的工地里都是机器连着机器
这机器声中有塞北的雪
江南的雨，我这微不足道的痛楚
不再是刮骨的苦
是把泪水咽下泛白的孤独

故乡的麦子又熟了。它们拍着手喊我游子
是的呵，我差不多忘记它们
它们在麦浪中流动，每一次都试图
让回家这个词
变得具有，生动的意义


孤悬

月亮像一颗子弹，射中吊塔的头部
银色的血液顺流而下
开启夜幕的，不是孤独
是内心藏着的苦
鸢尾花在山峰上，开出靓丽的姿势
多情的太阳鸟喊醒尘世
擦一把汗水，脚下的泥土里长出奇怪的文字
不需要三千甲胄士兵
擦洗天空的，是一双巧手
上面布满茧子

狠心的五月，把炎炎烈日赶到当空
挽起来的袖口有海水
有河水，有溪水，有一点一滴汇聚来的凌厉
刮过皮肤的刀尖上
有蚀骨的血水，有泪水顺着风声
有握着刀柄的人呜咽着
寻找故乡的踪迹
现代化的机器，一下下砸下去
大地疼得忍不住哭泣
伤口处露出，一点点诗意


雨后

他把黄河，从地下掏出来洗洗
连同衣服上的泥巴
河水里的，鱼虾
水草没能留住他
他抓住落日。在最后一刻他还是沉默
把头低到不能再低

父辈修了一辈子地球，他接着修理
好在他修理的不是地球
而是水泥桩子。这些没有生命的事物里
他傻傻地一头扎进去
他说他五十七，上面有三个老人
下面有四个孩子

他吃最便宜的饭菜，每一粒大米都是
他最亲密的伙伴和邻居
他说活着，就是尽力让自己活成
有希望的样子。关于诗歌
他说：生活的本质


夜色

就是把一个人从孤独中拎出来
再告诉他生活的样子
关于诗歌，只不过是告诉他就是一本书
再多的就是和一轮月色对坐
提一壶老酒，假装写出一句新诗
其实不过是怕一个人待着
待着待着，就把自己修理成一尊菩萨一台机器

生活需要更多人，伸出巴掌大的世界
你留下一颗种子，我写下日记
更多的时候就是，把横着的山峰卷起来扔出去
空荡荡的房间中没有人
只有远处的机器，在地面横行
也不管地球，是否还有吸引力

嘘。就让我在黑暗的肩头
听他说三两句话，告诉我蟋蟀的触角上
有没有人跳舞
有没人拉着，五十坛美酒
一百首新诗


诉求

可不可以，把一个人还给我
她已经消失了多年
再不相识。这么多年我一直寻找她
从没有看见她的影子
小时候，我揪着她的衣襟
长大了，再也没有看到
她的样子

三十八年来，我一直等着她
等着她从春天长出来
长出小脚小手
小样子。种下去的那年秋天里
秋风如刀子般锋利
每一刀划过
从心底，剜出一块新泥

母亲，每个春天我都盼着你长出来
母亲，每个秋天我都去田里
再把所有土地，重翻新一次


3、诗十首

盲道
  
很多的时候
文明从这把尺子上滑落
有人，用沉默问道
或者木棍。一只狗也是悲哀的
迟疑天然存在
明确的指向述尽人间真爱
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歌颂？
嗒嗒声骤然停止之处
必有悲悯的断层
人们，修好的一千世福音
伴有各种最原始的佛歌
无形香案
祷词与层层进阶的神
只求这？有缘人
心中的光明


水杯轶事

杯在桌上，安静从中溢出
曾经，它装载过瀑布
有诸多深潭与无法度量的人生思考
在那里形成漩涡
房间很静，所有无关紧要的
都退而在外，形成山峰
土丘，沟壑与河流
端杯之人构设了一切
并以杯为契机，布置了丑恶、良心
卑鄙与许多超出人性的劣
良善之人喝的水
恶人吮血，都自杯中汩汩而出
现在，它是一只离手的水杯
多么安逸而虚怀啊


野菊花   

轻轻的，你的声音
是淡黄色刺破傍晚的静
我独坐山坡 满眼的野菊花就是你
小葵花般的中心
是你一直未曾交与我的部分
中实而斑斓的情感
暗自珍藏
碎旗般飘舞的边界线上是火焰
我曾尝试靠近烈火的边际
却反复被灼伤
后来，我成为小草
就像现在，在深秋的山坡上
枯萎着，给你看


否定  

新秋至旧转而入冬
离故旧愈发弥远而新址未定
阳光悬在半墙，红红的
一动不动 其中的浅层有着清晰的香
一点点桂花一点石榴
入里，则是稻了
最底色的部分，是养着小葱的园
未及细看，风一刮天便黑了
由此怔怔地遐想
包含着多重生存的演绎
其中，不断重现与隐没的过程
便是否定之再否定
－－后来，辗转之中的生存之道
就是万物皆故乡


缝衣针   

－－这是苦难的必须
却不是富裕日子的废弃物
让它锈蚀是错的
那天，有人将其置于磨砺之上
过往才得以再次闪光
而牵动衣襟的线头，不知道
蜷缩何处，空有一副心眼
迎着过堂的风  
有些事被遗忘得太久
再次想起，必是人间又有了疾苦
有只手，制造了尘世炎凉
贫瘠与清苦，也让盛世破烂
而它，一直在缝缝补补
不遗余力


落梯   

有了阳光的加持，他
将自己落到梯子上；往常也是
他落上去，就是一整天
－－另一面，其实是梯子
落在他的身上
这是一个移动的过程
急迫中暂缓的时段，抽支烟
喝口水，有时，也想女人
阳光尖锐，地面发焦
他们快速地通过
……在城市，这是黑色的幽默
内藏危机和很卑微的上位
一把短梯足以维持几阶
不太象样的生活？即使攀至顶阶
也在尘埃之内


波澜

所恋的秋天嫁给了雪
给我无限爱意与留念的夕阳，落了
河水有新的桥来，渡着它
无所事事的是无处安放的小路
它兜着我，沿途点点插播
风不认，雨水不助我长
我已归回原籍
多么怀念属于我的原罪啊
－－富贵、地位而梦想达于名利者
怀念它们重新聚集于
哪怕只是一只蝴蝶
也要在额头闪现
而我，当按住一潭碧波
任其挑逗


问斜阳
  
该以我为杖走向落寞
抑或以你为支撑重新来过
这片斜坡原本是有着生灵的平地
现今，它蓄势以斜
给了落的缘由。内中蛇虫和兽
仍以老旧的方式生存
也有禽类衔来种子，在此落地生根
当我于此徘徊
以仰角的形式立于它们之中
你已集完了少而老的过程
倾身与我交谈：尘世，当成则成
当立则立，当毁则毁
没有哪一程值得贬损
也没有哪一程值得不朽


在野之荒

那曾是斜坡之地将自己放平
曾是平缓者起身成斜坡
这荒野，彼此扶持
还是将日子过得潦倒
鸟雀衔来种子，下地成草
草中有蛇，忙活着它们的一生
都不知朝代更替
曾经有汉
只有候鸟借这儿的苍茫
适时瞭望前方
并把一身的疲惫交付
草地上布网的人
他们与蛇鼠鸟兽一样忙于生计
不同的是他们热衷于杀戳


路边菜摊

这是关于卑微生命的
另一种解答，有其独特的斤两
与成色。收割者
以另一种形式贩卖着浆汁
血液和筋骨，然后输送给了挣扎
却不知，这本是挣扎的部分
又隐藏着狡黠与亏心
有人将命运从此中剥离
于手指间掂量
反复猜度这坠重有几分善意
也有人对星盘施以悲悯
自认天理昭昭、无须斤斤计较
－－由此 这秘不可宣的道场
亦黑、亦有光明


4、诗十首


她们去看“恋爱的犀牛”

恋爱的犀牛想必温存：
不发牛脾气。
即使有，它会选择在自己的边界里
一个人气闷。

她们在座位上鼓掌，
安全第一。
她们尖叫——“你是我温暖的手套。”
她们的眼睛，在黄昏时
树叶般明亮。
她们高声赞美
独自流泪。
针对生活的咒语全部有效。

为了跟上节奏，
她们跑动，
但不是像春天追赶冬天那样急迫，
她们在水中编织网，
手上种植玫瑰。

而原地跳舞，缔造出来的漩涡——
充满浪漫。
这是是一种改装的高浓度
啤酒，随机派送。

恋爱的女人都把自己塑造成名画，
男人们就不得不绅士。


在一张废弃的化学试卷上完成一首诗

某一物，和另一物，融汇在一起。
看起来像爱情。
可时间
凝固在此刻，
并无新事物生成。

有人给出结论：沉淀后的爱情
可以鲜活一个世纪。

空白处还是
显得少了（我不便于
占用填写答案的空格。）
一个非答案的
答案，会引人进入歧途。
我必须，放弃
更多的词语。

要让一个词置换另一个词。
让词语成为
消化酶。
而不是酸。

温度，在词与词之间达到平衡。
骤升和急降
会让温度计担心。
（温度计单纯若君子。）

被分解掉的，应该得到尊重；
新生成的，将被祝福。
（给我一点爱，
我就会溶解。）


一个打完耳洞的女人回到我们中间

没有人会对一个空洞给出赞美。
（她骄傲
像满载而归的月亮女神。
我们如何应对
它泄漏的故事？）

我们讨论明天的耳环（或耳钉）
应具有的模样
和姿态。
端庄想要，
性感也想要。

甚至我们根据她耳垂的形状，画出
理想的雏形。

（在这期间，
我们依然绕过那个洞，
仿佛它不存在。

我们并不觉得
一次击打，
会产生意义。
我们在静默时，
洞已成型。）

她补进她的位置。
我们才发现，她曾在我们中间制造了
一个洞。
就像她耳朵上的，
因不出奇
而毫不惹人在意。


下午，一群人去看产妇和新生儿

最好利用午休的时间睡上一觉，
顺便制造一个梦。

我们就可以提着它，
去看望产妇
和新生儿。
（这是一个特别的礼物，
谁愿意拒绝一个美梦的馈赠？）

不过，我们还是希望它更日常一点。
像电动车在小巷穿行。

这是一个尿布被尿不湿更换了的年代，
是一辆学步车
替代了
跌跌撞撞，跌倒了再爬起的时代。

这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会有一堆玩具
和思想
为他而生。
愿他的孤独，少于人类的孤独。

我们要让赞美词
像天外来客。
我们赞美产妇，
让男人成为配角。


美女身上的五A级景点

即使贫穷得如戈壁，也要长出
迷人的人鱼线。

一浪，一浪涌动。
我们行走
于一无所有（或一无所是）的上面。
我们讲故事的技巧，
高于摆弄股票。

任何风景，都不喜欢赌徒。
魔术师
也讨人嫌。
我们点头说“是”，或摇头说“否”
那个说“看山是山，看山
又不是山的人”
被驱逐出境。

从原始地，再走向原始地。
我们明白了：文明是我们付出的代价。

我们在景区的招牌上
按手印。
以此告诉下一个经过这儿的人
我们已出生，
并远行。

我们抛下诸多形容词给树木和花草
我们因空旷而再次获得丰盈


一个女人在试套裙

并不是，
每一条被绷紧的线条，都昭示
欲望。
（或者反过来说，
每一个欲望都将呈现形式。）

严丝合缝一定不是首选，
这个世界在膨胀。

但，它必须
对身体做出服从的样子。
否则，
将被淘汰。

一件坚持真理的衣服，终将会说出，
你的凸与凹。

（尽管你想隐瞒住，
想隐瞒的。）
那么，裸露的小腿
和脚踝
是刻意要舍弃的吗？

（纹身，或者，
一句谎言，算不算另一件衣服？
被撤掉的标签，
半装饰，
孤独。而神色不改。）

（你喜欢
印象主义，还是
后现代？）

我看见你希望我看见，和不希望我看见的；
我只说出我想说出的。


我把一条旧牛仔裤改成一个手包

使用的部分
是曾经包裹我臀部的地方。
（想想那时，
我很像我。）

原因很简单。
试想，前面那条伤疤一样的暗沟，
我们将如何对它
修复？

至于膝盖部分，它弯了又弯。

这一块的好处是：常被人瞧见
又很少被人评说；
（不屑？或有隐秘？）
铺展开来，
瞬间就成为一片原野。

一定有人认为它来自龌蹉之地，
而身份卑微。
（的确这样。我们得意时坐下
把它压在身底；
一旦想离开，
屁股必须做出了断。）

现在，我把它拿在手上，
它帮我，还清我欠下的债务，
出示证明：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在和谁握手。


观齐白石的虾画

只有极少的
瞬间，
我会想到，它被煮后，红红的身躯：
以此来治愈我的
饥渴。

更多的时候，我都高尚得像画中
任虾游弋的水。

这是一池好水。
它清澈到，能看清楚虾的胡须，触角
而不能看到水。

它任由一只虾举起它的螯。
（像中了武状元。）

任由一只只虾，傲慢，或温存地
穿过它。


一只猫在床底下喃喃自语

这个地界，
是我想进入，而无法进入的。
而一只猫轻轻松松
就掌握了
把自己关进去的窍门。

我离它很近。
我在它的上面做了很多事，
读书和做爱，
都能让人沉醉。

我观察世界的眼睛，
恰如一双猫眼。

我把一幅油画，
装订在我床头的墙壁上。
另一个月亮，
照耀我的城邦。

它们和猫隔着一张床，
和无法入眠的我。
所以，一只聪明的猫，
躲在床底下，
从不幻想。它看到我没有看到的。


很久没有做爱了

我几乎忘记，一个人应该坚持
在自己的探索里。

即使于黑暗中，
我们也要摸索着，
找到自己。

时间不是衡量事物的唯一标准。

结局可能终究会退出，
但爱要永久地留下来。

沉默
与婉拒。我不谴责不完美。

城市的边缘就是村庄，
沼泽，草地，如旗帜的树，
为什么我们让心荒芜？

如果从我的肋下，抽出一根骨头，
再造出一个女人。那么，
算不算自己的创世纪？

而伊甸园在哪儿？
你所向我索要的那一部分；
或者，我应该给出的
那一部分。


5、诗十首


半山听雨  

半山，夜间来了场雨
那雨在瓦背上
站不住脚，滑进瓦沟里
拥挤着，像鱼，没能蹦上屋顶
又不约而同地滑向地面
落地的声音起初不动声色
随着雨点的不断加入
那声音砸得地面的水，跳起
但没有一滴喊：疼
它们结伴而去
过些时候，有的
还会在空中相约
在某个夜晚，还会
把我叫起来，听


半夜的雨

鼾声表扬了门栓
床炖着肉身
半夜来的雨，在屋顶
一块瓦一块瓦地抚摸
像那年，他们在晴朗的屋面上
开一条条河流，不养一尾尾鱼儿
晴天只见
阳光趴在上面睡觉，醒来
向西搬树叶的影子
夏日，他们坐着树的绿荫
这一句那一句
把屋上的瓦越说越旧
其间，他们当中有人拎着行李
西行，而忘记了写封信
问问他们曾经的瓦友
他们曾经上的瓦会不会有雨钻床


风铃

风挂在檐下，风常来
看一串串清凉
在尘世的耳边滴上一滴
每天。时间里
疲惫的马，勒住缰绳
把夕阳下的西瓜挂在唇边
一片红色的绿
听遥远的风铃近处来


青果

花儿们在枝头燃烧着旺
来了股小南风
到处洒绿，引出
一枚枚小绿果
在绿色里捉迷藏
不断赶来的小南风，伙同
一阵阵雨
把她们的裙子洗了，掀起来
晾。一只鸟从绿色里飞出来
一群鸟。每个翅膀上
挂着果子疯长的消息
把编织箩筐旁的一根竹杆
悄悄牵支到果园的树下
捣陆续赶来的小南风们
半青半黄地流着口水
箩筐压着扁担
来挑选一树树的成熟


黄昏漫步

黄昏吐出了两只黑点
是村庄的炊烟弹出的闲
小路像条水蛇，游着半截身子
两旁的草木不知疲倦地绿着
风掌握了木偶戏的要领
把草木当作道具，在黄昏里操作
让两个黑点看了说个不停
一抬头，许多墓碑迎上来
只是举着姓氏不说半句话
这里，是他们重建的村庄
有牛羊来，他们从未动过筷子的心
向前，一条河流横过来
带着月光流动
向后，回转


瓷房子

瓷房幻影，穿越时空者
漫步岁月长河，梦境无边
釉彩斑斓如画，勾勒未来轮廓
艺术之海，轻舟荡漾，思绪如泉涌流

每块砖石，都藏着古老的故事
你一来，她在你耳边讲她
静默低语，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新韵与古典交织，相互辉映
创意翩翩起舞，梦想开始翱翔


卖葡萄的女人

葡萄棚下的女人，蹬着旧三轮车
满载中年的葡萄，岁月酿造的醇香
在三叉路口，她静静守候
用一车晶莹剔透的葡萄，等待买者的目光
路人匆匆，瞥一眼留下片刻的驻足
葡萄在筐中害羞地拥挤，仿佛少女的娇羞
阳光温柔地抚摸过每一粒
把她们紫色的外衣，抚摸得微微发皱
夕阳一边斜退，一边劝说着三轮车与女人
推走剩下的葡萄，和一天漫长的等待
回葡萄棚里，那里有家的温暖
和听厌了的故事
而女人啊，她的眼神里藏着
每一次的等待，都是生活的磨砺
但她的心中仍有希望，如葡萄般甜蜜
明天，一粒一百来斤的中年葡萄再次蹬车出发


小雪

瓦片弓着背，想接几片雪
给常年穿的黑大衣，绣上几瓣小雪花
哪怕像昙花，也愉悦
一只黑猫提着印章
看飘落的碎雪，躲进了草丛
尘土一口一个，急得四枚印章
朝向天空喵喵叫
一头红色的老虎伸出手掌
接住了一朵
不敢握


老雪

你从柔软走向柔软
在风中，你坚持了自己
平静的或是流浪的，你的一生
认真又小心，在阳光下洁白的黑着
曾经毫无顾忌，覆盖了山上的石头
你的名字，平淡无奇
但你是真实的存在
有人路过，有人短暂停留
你的语言，有沉默的力量
这个世界，有你的一席之地


雪是死的

眼一开，整个世界都是白的
就象一张刚造出的白纸
上面干净得没有半点字迹
此时所有的呼吸在议论雪是怎样死的
可一只黑狗不管不顾，从那家屋内走出
犹如一朵黑色的花，在雪地上
走到哪开到哪


6、诗十首


棚户区

太阳升起
把棚户区的东边刷了一遍

太阳落下
又把棚户区的西边刷了一番

棚户区每天都是这样
被两把温暖的刷子刷来刷去

即便烈日炎炎
棚户区看起来还是那么冷寂


人间的模样

阳光之下
能隐藏的都隐藏起来了

月亮和星星
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朝圣者

在冷峻的雪山
许多朝圣者倒下了
起初
像一只跪着的鸟
后来
变成了雪人
像抵达天堂
像盘腿而坐的神


她说白发越来越多了

雪来了
落在你头上的雪花
似山顶一朵云

我不知道
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样子
却看到后来
一片片在你头上堆积
雪停了化了
你头上的雪越积越多
也不融化

不融化的雪在山峰
在雪线以上
那里没有一点灰尘
像一个人的灵魂


雪花

从天空坠落的雪花
太小
太轻
像长着翅膀舞动
但未必顺心
它们从不和风作对
不管落在高山平原或树枝上
都顺着风
自然不会摔伤

人间总会白起来
这是每一片雪花的信仰
大雪覆盖时
夜
也是亮的


在泾渭分明处眺望

追寻不息的泾河水啊
与渭河相遇了
终于放弃了自己
开始和渭水
一起混浊
一起强壮
一起滔滔  滚滚东流

汤汤流淌的泾河水啊
一生的清澈
从此也走到了尽头


极地的雪

太白了
白得瘆人

白得其它颜色
都不敢出来

白得没有思想
没有快乐和疼痛


雨的印记（四）

几乎每年都会有一场雨
化作悲伤
泡一泡思念
和早已结痂的疤痕
偶尔无雨的阴天
心，也是一片
荒凉的沼泽，或湿地

几十年了
父母亲去了天堂之后
四月的凉风
就从未吹走过一个清明
从未吹散过清明路上
泪水涟涟的魂

荒野里
雨淋着一块碑一座坟
也淋着我


我坐在河滩

河滩全是石头
像石头的家
石头的家在山上
我不知道它们走了
多少年
多少路程
个个滚圆光滑
所有的棱角
似乎都被鱼龟吃掉了
也许它们是暂留于此
路还有多远
只有流水知道
夕阳西下
晚霞在河里沸腾
我坐在河滩
像一块大石头
等一只鸟站上肩头
眺望或鸣叫
我想听听
一只归鸟的心声


西藏大昭寺

走进大昭寺
先见见佛祖释迦牟尼
随后便想到藏王松赞干布
和王后文成公主
想文成公主从大唐到西域
一路坎坷，风吹雨打
路上的风险
一定比1300多年来的
大昭寺要大
大昭寺起码没有跋山
没有涉水
没有路上不得吞下的艰辛
此刻，风还在吹
如同1300年来一样
经幡猎猎
听起来像朝圣者的叩拜声
此刻，我感觉大昭寺的地面
似乎在微微颤动


7、诗十首


我的摄影技术

一根甘蔗不可能两头甜
一棵树也没有两头粗
端在手里的碗
也没有人人满
不过——
我能把一树黄叶
拍摄成绿叶
我能把几株零散的花
拍摄成万紫千红
我能把一棵弯曲的老树
拍摄成笔直——


一只小鸟在歌唱

一只小鸟在树上歌唱
树下的人跟着歌唱
一只小鸟在树上歌唱
我们跟着歌唱
一只小鸟在树上歌唱的原因
是因为它不知道树下有假
一群人在树下歌唱的原因
是因为他们知道树下有假
一只小鸟在树上歌唱
还情有可原
一群人在树下歌唱
不可理喻


一匹丢失的枣红马

一匹枣红马丢失了
（是不是千里马
尚待进一步确定）
丢马人李英姿去公安局报案
公安局回答：
只管人事，不管马事
是为民兵连长的李英姿
灵机一动，随即
去了人事局备案
人事局回答：
这里只有人才科，没有马科
事情过去了好多年后
李英姿最后找到了政府
现在仍然没有下落——


一只蚂蚁

蚂蚁上了树
就由不得蚂蚁了
一只蚂蚁在一片叶子上爬
爬到一片叶子边缘，调头
爬到另外一片叶子上
不能爬，再调头
一片片叶子处处成悬崖
看一只蚂蚁在叶子上爬
时间过得真快啊！
仿佛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石头记

被人利用过
忍辱负重
成为铺路石

被人雕刻过
树碑立传
成为歌颂者

被人指责过
爱打抱不平
成为拦路虎

被人煅烧过
变得万般柔顺
成为粉末水泥

每一块石头都是一块骨头
一个饱受苦难的人
要追求梦想


感觉

远远望去
一栋栋高楼
好像要被大风吹倒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担心
它们是用钢筋水泥砖砌成的
和铜墙铁壁有一比
我的这种感觉和担心
是不是有些多余
风和楼的对峙中
风，不会有这么大
楼，不可能吹就倒


专家拿长寿者没有办法

一个专家说，长寿在于享受
一个102岁的农村老太太说
长寿在于清心寡欲

一个专家说，长寿在于养生
一个103岁的农村老爷爷说
长寿在于少吃少喝

一个专家说，长寿在于营养
一个104岁的农村老太太说
长寿在于节衣缩食

一个专家说，长寿在于运动
一个500岁的乌龟说，长寿在于静止


园林绿化

希望长出他们心目中的形状
希望长出他们心目中的模样
希望长出他们心目中的形象

一棵风景树长了又剪
一棵风景树剪了又长


你完全可以不说违背良心的话

当然电视新闻采访
要你这么说
你必须这么说
其实药物广告推销
药物用了之后的疗效
你自己最清楚
要你这么说
你完全可以
不这么说


人民

人民知道真相
并不难

难的是——
人民知道了真相
还依然热爱生活


8、诗十首


此水微澜

1

楚辞，踩着巫歌鼓点突破四言之格的水木土变奏
渡我至诗的源头

以生命奠定的源头，天然浑成的此水微澜
浸淫你起笔的忧伤与浪漫
连同你所有的篇章在这里洗濯、
碰撞、招魂，怒吼成一条永年少的河流

让我闻猿戏松涧心也归猿
历史携百草一起涉过溆水东溆水西
渡我，至《离骚》的篇头
我要问一声帝高阳，可否也给我江离辟芷及橘
让我以“芈”的名义行吟河山

渡我，至《离骚》的篇尾
我要问一声彭咸，可否也安排我负石投水
也愿收留我这根浊而未污的瘦骨

2

以诗的律动藏于我脉管里的河流
灌溉五谷又催生诗歌的河流
以孤冢呼马群又驱马群
有时是一只空陶罐，有时
以宿莽撑起夜空，吐出漫天星光的河流

渡我，让我逃离于“道”之外
却逃不出“情”之中
如你终逃不出美人的浅靥
让我像你一样倘徉在一条河的斑斓的绿岸
忽又渡至另一条河的訇鸣的浪坡
触到你“荷花盖顶的斗室”（注）

注：语出杨炼《大夫，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从“兮”读出痛

1

兮，从诗经飘来的颤抖的雪声
我读出雪白却没读出寒彻

大音大远大阔，不比五言七绝
让雏鸟嫩叶倒背如流，却随坠露滴入仁人心
融为血液的一部分

当我从《九章》拔出大雪
从《九歌》捧出惊雷
可知你，用尽花草与沧浪
生产的大诗，含楚声、乱辞与山鬼

一代逸响、浩叹及滔滔之势
暗藏以诗止战、以诗平天下的大志

龙塘已无龙。谁蹈于月下的暗礁与刀丛
兮，可知你，声声闻雪，句句含痛

2

你把《国殇》挥就时战鼓未落
你的痛是战车碾压花田
沅水和溆水，是云霄傩神偷洒的两行清泪

一泼月光在床前取下你的切云冠和长铗
让你立于吐钱岩山之侧，飘逸如云
连同你的诗，如泉、如枲华
如五月低处的横跳返顾的金乌玉兔

让你近看独脚云霄，从荃回到橘
那么多香草杂树为你宏宏发声
被你集合成一条试图从鱼向火把出发的河流

朱熹笑着说：“这条河啊，其实在楚辞之前
或为其源，或发其怼，或正其声”（注）
沈潜反复、嗟叹咏歌，终成其渊其流
战国的战鼓。未死的雨的幽灵

兮——忍者的你，不想让这痛折了这嶙峋
却让茫茫雪峰，拨出痛根，见雪不见山

注：语出朱熹《楚辞集注》。


在溆水屈儃读《天问》

溆水出来的太阳
把天空燃烧成彩色的河流

诸先、诸王，以及你心仪的美人
是一颗一颗的星在那河流摇动莆雚

王已无土，躬身合掌以赎前世的原罪
《天问》而上。欲擦亮天的云上下未形
《天问》而下。蜂蛾微命先生楚楚而立

问文王吐出的那只兔还能复生吗
让它亡命天涯，去赴一场鹿鼎之约
问武王加封为“云”的
那匹貔貅，最后死于谁的嚆矢

问女岐启浞简狄后稷伊尹
一个一个绝尘而去的歌诗者
为何继续吟哦拜神的人间

造物的神，为何还要造出时间
让原点一次次重合却也永远不能复活

天，无语以对只以泪洗面
天问终归是自问，撞飞诸峰的回音
不过是嘱你自纾其难吗
穿空的舲船。醒来的兽面就浮在溆水之北


在明月洞读《九歌》

《九歌》，渡我至情的深处
人神共情，为这世上总是深情遭遇薄义
那么钟情的神，原是一个个跳出凡尘又不断尘念的人

东皇太一，不傲物，不杖玉皇背景
只着一峨冠博带，将万缕情丝撒落为一片花海
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哪个不是情种
神人之间，隔着一层不散云却共着一份不了情
掌管姻缘生死的神，为何你们的爱也到不了天荒地老
不如种一株橘，送给钟爱的人一树的甜蜜

神以神的魂灵召唤着人，你用你的诗歌缔造着神
你苦：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
你惆：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好歌

明月洞的月，分明是土地和光芒的情义
纵然无一线光引路，我也会披一身月明来读
醒来的溆水是落进这洞中的月华
是生命和死亡的圣洁之歌在鞭我渡我

渡我至南山，让我也做一夜山鬼
渡我至湘水，让我也当一日河伯
渡我至丹淅、蓝田，让我去收拾那些血染的
吴戈、犀甲、车毂，断裂的灵骨、破碎却仍多情的山河


在十里橘园读美人及橘

先生已不在橘花园，只在橘，在橘花
我攀不下一曾枝剡棘
读不懂《九章》的九曲回肠

我不懂《惜诵》，儇媚蔽日，为何还祈苍天作证
不懂《思美人》，你的审美不限于美
美人是你诗的皮肤，裹着南楚奄奄的病容

不懂《哀郢》，哀民生为何至死也走不出哀君王
不懂《怀沙》，荒沙满怀，仍把其命归结于不遇舜尧
我偏爱《橘颂》，一株平民的树，独立而高于所有帝皇的树

但见，先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注）
先生种橘十年，是为心仪的美人送十里橘园的爱吗

注：语出清人林云铭《楚辞灯》中对《橘颂》的赞叹：“看来两段中句句是颂橘，句句不是颂橘，但见(屈)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


在三闾滩读《离骚》

我读《离骚》，读你远远长于一条河的骚
读三千峰峦生长着葳蕤着攀援以致远你全部的骚

那菖蒲、艾叶，所有的香草都是你开出的药方
你挽住从《诗经》飘来的雪与蒹葭，放进这药中，煎熬
“不让所有死去的草与文字，腐朽下去”
还有好多远去的未能活在花树上的词我们无法抵达

你坚：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你狂：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胡溆森，我大学同学中唯一一位能全文背诵《离骚》者
每晚在寝室边泡脚边捧读，水冷了熄灯了他泅向秦楚
也引我拨开黑暗，摸到三闾滩头尚留你余温的青石

一起完成用语言构建百花齐放的国度
但无尽散落的花瓣终不能缝合渔父的伤口
就必须，团结千万草灌乔同来修葺这裂开的星球

还指望以美政的瘦骨重新为美人击鼓吗
让最后的楚王止住泪水却终不能止住——国殇


诗国的郢

诗有何能，剑有何德
楚王不读诗，秦王也不读
百家争宠于庙堂，诸子妄议于诸侯
国语终吐不出真言，春秋偏从烽火掏出兼爱

雄楚，何曾是苍生的楚；家国，何曾是百姓的国
绝世的诗行，起于蝼蚁呻吟的一滴浊泪

哭不回楚子问鼎，而叹我王溃逃时
浴血的子民还想咬牙扶起破碎的宗祠
一江怒涛汇聚你笔端的一腔血泪

郢没了，溆浦便是你的郢
深林猿狖之地，适合安放自由的诗魂
放逐，无非一场放飞野性的自驾游

可集芙蓉，看傩戏，看鱼的翅膀擦白鸟的翅膀
沐巫词华藻，闻斑竹萧萧，造一代骚体、诗国的郢


在沅湘走读那远去的背影

至今，所有的浪漫的抒情皆含你割不断的鼓音
那么多草树草色芸芸众生的足踏长风
从暴雪中站起的那么多诗与诗者的面朝大海

五月五，沅湘合著汪洋
龙舟与芰荷欲仿造楚辞之脊骨
欲向条条江河找回飘逝的风韵与魄
“伏清白以死直”的根，牢牢固住两岸的植被

七月清风里，白鹭竹雀蓝天作画
鸟兽翔集慢斟湖山绿色，古银杏群落给大胆的文字留下
佐证野史的机会。我又该如何研读这未删的三叶草
这不只是用来做药或作颂的诗的精神

读十月洪江，惆怅而芬芳彳亍
于楚风雨巷的花妖，是不是你等候两千年的女媭


渡我至橘

穿千秋风雨来读，洗心明志只为找寻一棵橘
我的头上或许还有那一抹天问
但脚下不再是那一条湍急而幽深的离骚

溯源头微澜来读，而或，把溆浦读成了屈原
又把屈原读成了溆浦，直读到不见屈原
也不见溆浦，直读到，屈原溆浦同来渡我

我将诗稿还原为花草，又将以何脸拜谒诗祖
我更愿叫你“平”，归于平凡的善水，脱口喊出
先生、朋友、摆渡人

先生若问：你的诗可止白起之剑、对渔父之歌吗
不，我只是学植了一株雪峰橘，至今未得橘呵

我如何学得了你：献给苍生的，除了生命，还有诗歌
为廓其无求来读。渡我，至橘


一棵樟树，鸟笼，及我的根

1）

相依相扶了大半辈子的
门前的樟树与
我，有一天突然作别旧土

2）

如同，从窠上取下的蛋
被分发到一个个陌生的鸟笼
（这座古城现在是由新与旧的鸟笼组合的）

必须适应鸟笼
就像曾经适应山林

适应被分成
一线鸟笼、二线鸟笼
三线四线的就像
鸟被分成凤凰、丹顶鹤、麻雀、
夜莺和它的非自己时代

3）

商业社会，有时
把商业变得那么井井有条
又把社会变得风情万种

“笑贫不笑娼”，理念流感
总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变异繁衍
拆出的空间
很快被各种欲望填满

4）
  
远方与天空也紧缩为一种
灰色鸟笼，且推演为一种哲学的统治

5）

我心静如山

我已爱过
要拆就拆吧
我只要一棵树的位置

一棵树的根
或能还让我们像从前一样
在地下悄悄相爱


6）

成为一棵树的时候
我的双脚就有了根的力量
青春生长出新的叶子

江州司马的青衫
可晾干在我的枝桠上

7）

我只想回到一棵树
除了树，我没有活下去的根由
最后的诉说，随叶子飘落
唯有一位少女
把它夹进了一本诗书

我羸弱到快要忘记我是一棵树了
我执着得快要忘记我是一个人了

8）

霾是天的忧郁
不给雨抢先发言之机

戴着墨镜的鸟笼
看不透大城的脸书

城中村之夜
遥望空心村的黎明

互联网是一种
需要自觉续费的鸟笼生活
让我止步于长塘里菜市场边界的菜鸟驿站

9）

花开为诗，花落为散文
一轮一轮篆刻着
“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的物语

但人们，穷其一生
未必能修成一棵樟树并与历史举行森林会谈

10）

有多少鸟笼透支了多少人一生的血汗

被种植、被挪移、被修剪、被砍伐的
是树，不是人
拆孔府、建王宫，修长城、毁长城的
是人，不是树
为食聚、为食亡，筑鸟巢、破鸟巢的
是鸟，不是人

——这些发言当然不是历史却托着历史的假肢

11）

人们又开始围魏救赵
却解救不了笼中的青梅竹马

忘了停在门前的推土机
忘了松下问童子的那片云

我只要最终的我
依然是一枚清新的樟树叶
托着我全部的骨骼
轻轻落地


9、诗十首


磕牙石

黄昏的食欲旺盛。它吞噬落日
山峰、行人，及远近高低的鸟鸣
而不吐出半块骨头，或脚步声

小道像一根鱼刺，卡在黄昏的喉咙
摘棉花的母亲还没有归来
庄子里，那扇亮着灯的窗口
像一颗坚硬的磕牙石，硌得小村生疼


靶心

多数时候，我都在躲避一件暗器
一支不知何时，就会突发的响箭

白日里，我将自己拆解
眼睛遥寄远方，脚踝托付车轮
肉身藏于市井

夜晚，我将自己重组
熄火、闭户、关门。只留一只鼻孔
半截听觉神经

却躲不过明月的瞄准镜。一声
从江汉平原出发的鹧鸪鸣，还是
准确地穿透我乡思的靶心


夜游

月亮是根拴马桩。我松开
自己的缰绳，将五月的蹄声流放

仙人座上流星一闪而过。白日里
曾经鲜明的事物，此刻阒寂而又空旷

马背上有风驻留。那根被你
驯服过的脊梁，只剩下空空的马鞍


乌鸦嘴

乌鸦在模仿黑夜，由于太过逼真
被误认为黑夜的一小块，或某个角落

黑里明晃着许多玄机：安静、平缓、恬淡
不急不躁，像一块托梦的奶酪

但它不能开口。张嘴就是风洞和破绽
里面的箭矢，蘸着砒霜和麻药


山高人为峰

把石头雕成人容易
把人塑造成石头太难

祖父一生只保持一种姿态
见人弯腰，见庄稼弯腰
见哭和笑，也弯腰

他被岁月这个刀斧手
挖劈凿削，最终打磨成
一张隐忍不发的弓


他走后，被紧绷的地平线
弹射到山顶，成了一具石质的卧弓
弧形的卧榻前，所有草木恭身直立

这是众生，给予他唯一的肃静


画山

第一笔，描出轮廓和伟岸
第二笔，画出苍劲和雄壮

点几朵白云缭绕，添几处溪流潺潺
纸上的山参天耸立，耀武扬威
纸上的山钟灵毓秀，四季如常

纸上的山没有重量，薄如纸张
风一吹，摇摇晃晃


雪鸦

乌鸦在阒寂的旷野里，立成一尊雕塑
它在练习，刚刚离去的那场雪
也是这样了无生息的覆盖，就统领了万物

白，不是启点；黑，更不是终结
它们是自己的前生和后世，是相互的承接
和转换。许多黑，在大白于天下之前
更像是一场，透明的不白之冤

黑蜡烛抽取冰膏雪脂助燃，并把芒
延伸到视觉之外，拯救出亮丽和光鲜
在对立中包容、统一。像生与死
恶与善，缺与满


红军闸

夕阳落山了，会有一盏灯
来继承它的遗愿
东荆河干了，会有千百朵积雨云
翻越秋冬，赶来拯救

我爱的红军闸，孤立在长湖故道上
像一位驼背的老人，行将就木
河道一宽再宽，它成了泅在水中的孤岛
闸口上野生的老桑，是悬在胸口的军功章

河水归顺在它的钢筋铁骨下，鱼群们
遵从旨意，成为麾下列队的鳞甲
洪峰西来东往，在此脱帽致意
渔舟白鹭悠然水上，遂行注目礼

望着下游高耸的电排站，它再次弓了弓腰
趔趄着，安心老去


虞美人

江山又老了几轮，躲过硝烟的蝴蝶
把伤疤织成茧，重新孵梦

自称寡人的头领，顶着皇冠
早已封地掠城，青铜剑朽入膏泥
只剩下，茧丝缠绕的刀柄

方天戟刺穿王朝穹顶，却挑不破
那缕红尘，流星锤在鸿门里
设宴，摆酒，唱大风

终唤不出那只茧蛹。她在
故城的灵柩里，酣然入睡
手中紧握，那只蝶的前世今生


日落群山

群山比浮世更伟大。不遮星月
不矮草木，也不短你我的人间

一旦落日归来，便张开巨大的巢穴
为人间，接住这颗红色救心丸

一、以下为世界诗歌网2024年度诗歌奖“创作奖”进入终审的作品；
二、请终审评委按序号每人投2-5票；
三、投票时间：5月12日至5月31日。


1、诗十首


蚂蚁

蚂蚁们分工明确
有蚁后，雌蚁，雄蚁，工蚁，兵蚁
我们也岗位分明
有队长，班长，支护工，电钳工，皮带工

每天，蚂蚁们忙忙碌碌
把一粒粒食物，搬进深深的巢穴
我们也和蚂蚁一样，每天
把一捆捆网片，锚杆，电缆
搬到深深的井下

蚂蚁们命短
有时候，刚从洞里爬出来
就被鸟雀叼走了
或被一阵风，吹没了
我们也和蚂蚁一样
有时候，早上坐着猴车下去
晚上，躺在担架上出来


崇拜

此生，我只崇拜煤矿工人
只对煤矿工人肃然起敬

煤矿工人是最懂得大山的人
他们用一生，向大山学习沉默和坚韧

煤矿工人是最理解煤炭的人
他们用一生，向煤炭学习燃烧和照耀

你看，他们多像一支地下铁军
一辈子在黑乎乎的煤壁里穿行
从来不知道回头，也不会回头
掉下来的汗水，让每一块煤都熠熠生辉


猴子

我每天背着矿灯，自救器，定位卡
两腿一跨，熟练地坐上猴车
猴子一样，滑进井底
八个小时后，我又坐着猴车
和一群黑乎乎的猴子
爬出井口


一起干活的兄弟

从井底到掌子面
三年前只需走半小时
两年前要走一个小时
现在，要走整整一个半小时
有时候累了，从井下慢慢往上走
走了多长时间，自己也说不上来
十年了，从9101工作面到9112工作面
巷道越来越深，掌子面越来越远
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没有改变多少
只是原来一起干活的十多个兄弟
没剩下几个


电焊枪

这把电焊枪，坏了
却依然闪着耀眼的焊光

焊钳依然紧紧地咬着
一根焊条舍生赴死的尊严

把两颗分离的心连成一体
把人间所有的伤口抚平

这把电焊枪，真的坏了
但它耀眼的焊光，依然在黑暗中闪亮


回家

那天，小岗洗完澡回家
一头栽倒在了矿区大门口
急救车来到时，早已身体冰凉
急救车还是把他拉到了医院
只是为了证明，他是在上班时间死的
小岗是运输队的一名副队长
那天他上大夜班，凌晨四点多时心口发疼
当时井下正在搬家，人手紧张
作为副队长，特殊时期，他不能轻易离岗
所以，他忍着疼痛，坚持到了八点下班
从矿上到他家，只有几公里地
他却只走到了大门口。后来
小岗按工伤赔偿了一百三十多万
我们悄悄算了算，一年按十万元工资算
不吃不喝，也得干十三年多
那天，我们在井下聊天，这一百三十万该怎样花
小胖说，要先给自己换辆车
黑蛋说，要先给儿子买座房
狗儿说，要把钱存在银行，利息就够一家人开销
还没成家的小刚说，我要先娶个老婆，生个孩子
我上班，老婆在家，挣的钱都交给媳妇花
下班后，我们匆匆洗完澡，都回了家


未来

老黑说，等退休了，就离开山西
住在大海边，天天用海水洗澡
把身体里几十年的黑，都洗干净

老铁说，给儿子挣够娶媳妇的钱就不干了
买一辆车，带上老婆到处去圪遛
把在井下走了几十年的路
在大地上再走一遍

我说，我只想为矿工们写一部诗集
把他们的黑手，黑脸，黑鼻孔，黑衣服
把老张留在矿洞里的左脚
小宝打着钢板的左臂
铁蛋哥的风湿腿，大牛哥的尘肺病
都写进诗集里

当然，他们都要活着
都能读到我写的诗


挣扎

在回柱放顶时
顶板突然冒落
老张被埋在了
石头堆里
只露出一条胳膊
在巷道里摆动

对于老张，最为愧疚的
是那个违章指挥的队长
自那次事故后
队长每次下井
总看见有一个黑影
在巷道里挣扎


风

这些风是干净的
它们从地上吹到井下的时候
巷道也干净了

我一个人走在大巷里
冷冷的风落在我身后，消失的干干净净
路过掌子面时，煤灰扑满了整个巷道
只能听见采煤机的轰鸣声

半年后
这一千多米的掌子面
也将被风，吹成一堆废墟


煤矿短章

1
煤是人间最柔软的石头
当被扔进炉膛，就会轻轻地炸裂
开出人间最温暖的花朵

2
对许多人来说
八个钟头，只是上班
几杯茶的工夫就过去了
对我们来说，叫做下井
一下去，就是一辈子

3
在井下
我们就是一盏矿灯
走的越远，身后的路
就越长，越黑

4
有的巷道太深
一辈子都走不都头
有的掌子面太黑
一个人待在里面很冷

5
我们抽烟，打牌
躺在被窝里谈女人，说荤话
被子摊在床上，从来不叠
我们偷偷喝了酒下井
一个月上三十天班
忘记了爱情


2、诗十首


坚持

坚持活着。把脚底的乡音
磨成天上的明月
口中的故乡，掰成许多零星的乘客
火车上来去匆匆的
都是不舍
倒一杯酒吧。醉后就不知道
家乡和故乡的区别
就不知道，流水线上螺丝
和麦田里的麦粒
到底谁多
别救我，让我醉一会儿吧
醉了就知道星星
砸在地面，疼的感觉只有我自己
妈妈，想您了
我就去梦里，一秒不少
一秒不多


风烛残年

写罢白发，接着就写弯曲的腰身
逐渐低下的脑袋
两只眼睛，没有一点精神
风声漫卷到身体上
从脚后跟，一直到脚脖，小腿，膝盖，大腿根
漫上来的还有野草，野花，枯树根
还有青蛇，白蛇
没有驱蛇人。低下去的芦苇丛中
藏着野鸭子，飞鸟
走失的灵魂。也有人提着鱼竿
想要把池塘地下的游鱼
甩出龙门，几缕炊烟越来越稀罕黏人
大地尽头也不过
是几粒灰尘


这几年

一到秋天，就进入忙碌的日子
田里庄稼忙着穿上嫁衣
树上叶子，忙着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属
枝头挂着的柿子
忙着喂食，那些落单的鸟族
土地翻着自己的皮袄
稻草人，也不再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秋天哗啦啦来
每一次到来，都攥着寂寥，落寞，沉寂，和默默无语
大片的云朵倒垂下来
抚摸过冰激凌的手指上
挂着一小片湿意
这几年，一到秋天我就想起
那些归于尘土的日子
在异乡久了，逐渐忘记自己也是有故乡的人
忘记自己的故乡，到底在哪里


人到中年

疼了。手疼脚疼腰疼背疼心肝疼
也不想唱歌，也不想喝酒
更不想顺着田埂，跑来跑去跑个不停
也不想把北风背起来
南风也不行，顺着小道
一直溜达到天明

深夜睡不着，就去摘几颗小小的星星
有的挂在床前，有的挂在梦中
有的就沿着篱笆上墙
也翻身坐起来，把去年零碎的梦境聚拢成
一把野花，也在风中飘零
再不然我，就拽着你
一起回去，那些遗失的童年就在路上
一闪一闪，像逃兵

也有白雪，在乌泱泱的人群中飘落
一片一片在眉毛上横行
弯着的腰身，驮着一个尘世
又把另一个尘世
交到，另外一个人手中
人到中年，就是我喊你的时候你不答应
你喊我时，我正沿着时光
擦拭你姓名


乡愁

泥水在裤管中，和两条泥鳅嬉戏
光滑的身子窜来窜去
黄色的向日葵，在雨中开放
有雨水和着泪水
一点一滴，进入眼睛里

老房子前，牵牛花吹着喇叭
两颗星星迎着旋律
老掉牙的风车，转动岁月的光轴
满地落叶，每一片上
都印着你的痕迹

一列火车，拉着故乡的山脉
流动的河水中有人
正吹响笛。站在高高的塔吊上
再望一眼故乡
远远地跟着，不疾不徐


在工地

除了这肉身，再没有可以交付的东西
阳光从塔吊上滚下来
麻木的双脚，上面滚动着露珠
手脚麻利的猴子
摘下星辰。昨夜咳嗽声
一遍遍重复

哥哥。这偌大的工地里都是机器连着机器
这机器声中有塞北的雪
江南的雨，我这微不足道的痛楚
不再是刮骨的苦
是把泪水咽下泛白的孤独

故乡的麦子又熟了。它们拍着手喊我游子
是的呵，我差不多忘记它们
它们在麦浪中流动，每一次都试图
让回家这个词
变得具有，生动的意义


孤悬

月亮像一颗子弹，射中吊塔的头部
银色的血液顺流而下
开启夜幕的，不是孤独
是内心藏着的苦
鸢尾花在山峰上，开出靓丽的姿势
多情的太阳鸟喊醒尘世
擦一把汗水，脚下的泥土里长出奇怪的文字
不需要三千甲胄士兵
擦洗天空的，是一双巧手
上面布满茧子

狠心的五月，把炎炎烈日赶到当空
挽起来的袖口有海水
有河水，有溪水，有一点一滴汇聚来的凌厉
刮过皮肤的刀尖上
有蚀骨的血水，有泪水顺着风声
有握着刀柄的人呜咽着
寻找故乡的踪迹
现代化的机器，一下下砸下去
大地疼得忍不住哭泣
伤口处露出，一点点诗意


雨后

他把黄河，从地下掏出来洗洗
连同衣服上的泥巴
河水里的，鱼虾
水草没能留住他
他抓住落日。在最后一刻他还是沉默
把头低到不能再低

父辈修了一辈子地球，他接着修理
好在他修理的不是地球
而是水泥桩子。这些没有生命的事物里
他傻傻地一头扎进去
他说他五十七，上面有三个老人
下面有四个孩子

他吃最便宜的饭菜，每一粒大米都是
他最亲密的伙伴和邻居
他说活着，就是尽力让自己活成
有希望的样子。关于诗歌
他说：生活的本质


夜色

就是把一个人从孤独中拎出来
再告诉他生活的样子
关于诗歌，只不过是告诉他就是一本书
再多的就是和一轮月色对坐
提一壶老酒，假装写出一句新诗
其实不过是怕一个人待着
待着待着，就把自己修理成一尊菩萨一台机器

生活需要更多人，伸出巴掌大的世界
你留下一颗种子，我写下日记
更多的时候就是，把横着的山峰卷起来扔出去
空荡荡的房间中没有人
只有远处的机器，在地面横行
也不管地球，是否还有吸引力

嘘。就让我在黑暗的肩头
听他说三两句话，告诉我蟋蟀的触角上
有没有人跳舞
有没人拉着，五十坛美酒
一百首新诗


诉求

可不可以，把一个人还给我
她已经消失了多年
再不相识。这么多年我一直寻找她
从没有看见她的影子
小时候，我揪着她的衣襟
长大了，再也没有看到
她的样子

三十八年来，我一直等着她
等着她从春天长出来
长出小脚小手
小样子。种下去的那年秋天里
秋风如刀子般锋利
每一刀划过
从心底，剜出一块新泥

母亲，每个春天我都盼着你长出来
母亲，每个秋天我都去田里
再把所有土地，重翻新一次


3、诗十首

盲道
  
很多的时候
文明从这把尺子上滑落
有人，用沉默问道
或者木棍。一只狗也是悲哀的
迟疑天然存在
明确的指向述尽人间真爱
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歌颂？
嗒嗒声骤然停止之处
必有悲悯的断层
人们，修好的一千世福音
伴有各种最原始的佛歌
无形香案
祷词与层层进阶的神
只求这？有缘人
心中的光明


水杯轶事

杯在桌上，安静从中溢出
曾经，它装载过瀑布
有诸多深潭与无法度量的人生思考
在那里形成漩涡
房间很静，所有无关紧要的
都退而在外，形成山峰
土丘，沟壑与河流
端杯之人构设了一切
并以杯为契机，布置了丑恶、良心
卑鄙与许多超出人性的劣
良善之人喝的水
恶人吮血，都自杯中汩汩而出
现在，它是一只离手的水杯
多么安逸而虚怀啊


野菊花   

轻轻的，你的声音
是淡黄色刺破傍晚的静
我独坐山坡 满眼的野菊花就是你
小葵花般的中心
是你一直未曾交与我的部分
中实而斑斓的情感
暗自珍藏
碎旗般飘舞的边界线上是火焰
我曾尝试靠近烈火的边际
却反复被灼伤
后来，我成为小草
就像现在，在深秋的山坡上
枯萎着，给你看


否定  

新秋至旧转而入冬
离故旧愈发弥远而新址未定
阳光悬在半墙，红红的
一动不动 其中的浅层有着清晰的香
一点点桂花一点石榴
入里，则是稻了
最底色的部分，是养着小葱的园
未及细看，风一刮天便黑了
由此怔怔地遐想
包含着多重生存的演绎
其中，不断重现与隐没的过程
便是否定之再否定
－－后来，辗转之中的生存之道
就是万物皆故乡


缝衣针   

－－这是苦难的必须
却不是富裕日子的废弃物
让它锈蚀是错的
那天，有人将其置于磨砺之上
过往才得以再次闪光
而牵动衣襟的线头，不知道
蜷缩何处，空有一副心眼
迎着过堂的风  
有些事被遗忘得太久
再次想起，必是人间又有了疾苦
有只手，制造了尘世炎凉
贫瘠与清苦，也让盛世破烂
而它，一直在缝缝补补
不遗余力


落梯   

有了阳光的加持，他
将自己落到梯子上；往常也是
他落上去，就是一整天
－－另一面，其实是梯子
落在他的身上
这是一个移动的过程
急迫中暂缓的时段，抽支烟
喝口水，有时，也想女人
阳光尖锐，地面发焦
他们快速地通过
……在城市，这是黑色的幽默
内藏危机和很卑微的上位
一把短梯足以维持几阶
不太象样的生活？即使攀至顶阶
也在尘埃之内


波澜

所恋的秋天嫁给了雪
给我无限爱意与留念的夕阳，落了
河水有新的桥来，渡着它
无所事事的是无处安放的小路
它兜着我，沿途点点插播
风不认，雨水不助我长
我已归回原籍
多么怀念属于我的原罪啊
－－富贵、地位而梦想达于名利者
怀念它们重新聚集于
哪怕只是一只蝴蝶
也要在额头闪现
而我，当按住一潭碧波
任其挑逗


问斜阳
  
该以我为杖走向落寞
抑或以你为支撑重新来过
这片斜坡原本是有着生灵的平地
现今，它蓄势以斜
给了落的缘由。内中蛇虫和兽
仍以老旧的方式生存
也有禽类衔来种子，在此落地生根
当我于此徘徊
以仰角的形式立于它们之中
你已集完了少而老的过程
倾身与我交谈：尘世，当成则成
当立则立，当毁则毁
没有哪一程值得贬损
也没有哪一程值得不朽


在野之荒

那曾是斜坡之地将自己放平
曾是平缓者起身成斜坡
这荒野，彼此扶持
还是将日子过得潦倒
鸟雀衔来种子，下地成草
草中有蛇，忙活着它们的一生
都不知朝代更替
曾经有汉
只有候鸟借这儿的苍茫
适时瞭望前方
并把一身的疲惫交付
草地上布网的人
他们与蛇鼠鸟兽一样忙于生计
不同的是他们热衷于杀戳


路边菜摊

这是关于卑微生命的
另一种解答，有其独特的斤两
与成色。收割者
以另一种形式贩卖着浆汁
血液和筋骨，然后输送给了挣扎
却不知，这本是挣扎的部分
又隐藏着狡黠与亏心
有人将命运从此中剥离
于手指间掂量
反复猜度这坠重有几分善意
也有人对星盘施以悲悯
自认天理昭昭、无须斤斤计较
－－由此 这秘不可宣的道场
亦黑、亦有光明


4、诗十首


她们去看“恋爱的犀牛”

恋爱的犀牛想必温存：
不发牛脾气。
即使有，它会选择在自己的边界里
一个人气闷。

她们在座位上鼓掌，
安全第一。
她们尖叫——“你是我温暖的手套。”
她们的眼睛，在黄昏时
树叶般明亮。
她们高声赞美
独自流泪。
针对生活的咒语全部有效。

为了跟上节奏，
她们跑动，
但不是像春天追赶冬天那样急迫，
她们在水中编织网，
手上种植玫瑰。

而原地跳舞，缔造出来的漩涡——
充满浪漫。
这是是一种改装的高浓度
啤酒，随机派送。

恋爱的女人都把自己塑造成名画，
男人们就不得不绅士。


在一张废弃的化学试卷上完成一首诗

某一物，和另一物，融汇在一起。
看起来像爱情。
可时间
凝固在此刻，
并无新事物生成。

有人给出结论：沉淀后的爱情
可以鲜活一个世纪。

空白处还是
显得少了（我不便于
占用填写答案的空格。）
一个非答案的
答案，会引人进入歧途。
我必须，放弃
更多的词语。

要让一个词置换另一个词。
让词语成为
消化酶。
而不是酸。

温度，在词与词之间达到平衡。
骤升和急降
会让温度计担心。
（温度计单纯若君子。）

被分解掉的，应该得到尊重；
新生成的，将被祝福。
（给我一点爱，
我就会溶解。）


一个打完耳洞的女人回到我们中间

没有人会对一个空洞给出赞美。
（她骄傲
像满载而归的月亮女神。
我们如何应对
它泄漏的故事？）

我们讨论明天的耳环（或耳钉）
应具有的模样
和姿态。
端庄想要，
性感也想要。

甚至我们根据她耳垂的形状，画出
理想的雏形。

（在这期间，
我们依然绕过那个洞，
仿佛它不存在。

我们并不觉得
一次击打，
会产生意义。
我们在静默时，
洞已成型。）

她补进她的位置。
我们才发现，她曾在我们中间制造了
一个洞。
就像她耳朵上的，
因不出奇
而毫不惹人在意。


下午，一群人去看产妇和新生儿

最好利用午休的时间睡上一觉，
顺便制造一个梦。

我们就可以提着它，
去看望产妇
和新生儿。
（这是一个特别的礼物，
谁愿意拒绝一个美梦的馈赠？）

不过，我们还是希望它更日常一点。
像电动车在小巷穿行。

这是一个尿布被尿不湿更换了的年代，
是一辆学步车
替代了
跌跌撞撞，跌倒了再爬起的时代。

这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会有一堆玩具
和思想
为他而生。
愿他的孤独，少于人类的孤独。

我们要让赞美词
像天外来客。
我们赞美产妇，
让男人成为配角。


美女身上的五A级景点

即使贫穷得如戈壁，也要长出
迷人的人鱼线。

一浪，一浪涌动。
我们行走
于一无所有（或一无所是）的上面。
我们讲故事的技巧，
高于摆弄股票。

任何风景，都不喜欢赌徒。
魔术师
也讨人嫌。
我们点头说“是”，或摇头说“否”
那个说“看山是山，看山
又不是山的人”
被驱逐出境。

从原始地，再走向原始地。
我们明白了：文明是我们付出的代价。

我们在景区的招牌上
按手印。
以此告诉下一个经过这儿的人
我们已出生，
并远行。

我们抛下诸多形容词给树木和花草
我们因空旷而再次获得丰盈


一个女人在试套裙

并不是，
每一条被绷紧的线条，都昭示
欲望。
（或者反过来说，
每一个欲望都将呈现形式。）

严丝合缝一定不是首选，
这个世界在膨胀。

但，它必须
对身体做出服从的样子。
否则，
将被淘汰。

一件坚持真理的衣服，终将会说出，
你的凸与凹。

（尽管你想隐瞒住，
想隐瞒的。）
那么，裸露的小腿
和脚踝
是刻意要舍弃的吗？

（纹身，或者，
一句谎言，算不算另一件衣服？
被撤掉的标签，
半装饰，
孤独。而神色不改。）

（你喜欢
印象主义，还是
后现代？）

我看见你希望我看见，和不希望我看见的；
我只说出我想说出的。


我把一条旧牛仔裤改成一个手包

使用的部分
是曾经包裹我臀部的地方。
（想想那时，
我很像我。）

原因很简单。
试想，前面那条伤疤一样的暗沟，
我们将如何对它
修复？

至于膝盖部分，它弯了又弯。

这一块的好处是：常被人瞧见
又很少被人评说；
（不屑？或有隐秘？）
铺展开来，
瞬间就成为一片原野。

一定有人认为它来自龌蹉之地，
而身份卑微。
（的确这样。我们得意时坐下
把它压在身底；
一旦想离开，
屁股必须做出了断。）

现在，我把它拿在手上，
它帮我，还清我欠下的债务，
出示证明：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在和谁握手。


观齐白石的虾画

只有极少的
瞬间，
我会想到，它被煮后，红红的身躯：
以此来治愈我的
饥渴。

更多的时候，我都高尚得像画中
任虾游弋的水。

这是一池好水。
它清澈到，能看清楚虾的胡须，触角
而不能看到水。

它任由一只虾举起它的螯。
（像中了武状元。）

任由一只只虾，傲慢，或温存地
穿过它。


一只猫在床底下喃喃自语

这个地界，
是我想进入，而无法进入的。
而一只猫轻轻松松
就掌握了
把自己关进去的窍门。

我离它很近。
我在它的上面做了很多事，
读书和做爱，
都能让人沉醉。

我观察世界的眼睛，
恰如一双猫眼。

我把一幅油画，
装订在我床头的墙壁上。
另一个月亮，
照耀我的城邦。

它们和猫隔着一张床，
和无法入眠的我。
所以，一只聪明的猫，
躲在床底下，
从不幻想。它看到我没有看到的。


很久没有做爱了

我几乎忘记，一个人应该坚持
在自己的探索里。

即使于黑暗中，
我们也要摸索着，
找到自己。

时间不是衡量事物的唯一标准。

结局可能终究会退出，
但爱要永久地留下来。

沉默
与婉拒。我不谴责不完美。

城市的边缘就是村庄，
沼泽，草地，如旗帜的树，
为什么我们让心荒芜？

如果从我的肋下，抽出一根骨头，
再造出一个女人。那么，
算不算自己的创世纪？

而伊甸园在哪儿？
你所向我索要的那一部分；
或者，我应该给出的
那一部分。


5、诗十首


半山听雨  

半山，夜间来了场雨
那雨在瓦背上
站不住脚，滑进瓦沟里
拥挤着，像鱼，没能蹦上屋顶
又不约而同地滑向地面
落地的声音起初不动声色
随着雨点的不断加入
那声音砸得地面的水，跳起
但没有一滴喊：疼
它们结伴而去
过些时候，有的
还会在空中相约
在某个夜晚，还会
把我叫起来，听


半夜的雨

鼾声表扬了门栓
床炖着肉身
半夜来的雨，在屋顶
一块瓦一块瓦地抚摸
像那年，他们在晴朗的屋面上
开一条条河流，不养一尾尾鱼儿
晴天只见
阳光趴在上面睡觉，醒来
向西搬树叶的影子
夏日，他们坐着树的绿荫
这一句那一句
把屋上的瓦越说越旧
其间，他们当中有人拎着行李
西行，而忘记了写封信
问问他们曾经的瓦友
他们曾经上的瓦会不会有雨钻床


风铃

风挂在檐下，风常来
看一串串清凉
在尘世的耳边滴上一滴
每天。时间里
疲惫的马，勒住缰绳
把夕阳下的西瓜挂在唇边
一片红色的绿
听遥远的风铃近处来


青果

花儿们在枝头燃烧着旺
来了股小南风
到处洒绿，引出
一枚枚小绿果
在绿色里捉迷藏
不断赶来的小南风，伙同
一阵阵雨
把她们的裙子洗了，掀起来
晾。一只鸟从绿色里飞出来
一群鸟。每个翅膀上
挂着果子疯长的消息
把编织箩筐旁的一根竹杆
悄悄牵支到果园的树下
捣陆续赶来的小南风们
半青半黄地流着口水
箩筐压着扁担
来挑选一树树的成熟


黄昏漫步

黄昏吐出了两只黑点
是村庄的炊烟弹出的闲
小路像条水蛇，游着半截身子
两旁的草木不知疲倦地绿着
风掌握了木偶戏的要领
把草木当作道具，在黄昏里操作
让两个黑点看了说个不停
一抬头，许多墓碑迎上来
只是举着姓氏不说半句话
这里，是他们重建的村庄
有牛羊来，他们从未动过筷子的心
向前，一条河流横过来
带着月光流动
向后，回转


瓷房子

瓷房幻影，穿越时空者
漫步岁月长河，梦境无边
釉彩斑斓如画，勾勒未来轮廓
艺术之海，轻舟荡漾，思绪如泉涌流

每块砖石，都藏着古老的故事
你一来，她在你耳边讲她
静默低语，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新韵与古典交织，相互辉映
创意翩翩起舞，梦想开始翱翔


卖葡萄的女人

葡萄棚下的女人，蹬着旧三轮车
满载中年的葡萄，岁月酿造的醇香
在三叉路口，她静静守候
用一车晶莹剔透的葡萄，等待买者的目光
路人匆匆，瞥一眼留下片刻的驻足
葡萄在筐中害羞地拥挤，仿佛少女的娇羞
阳光温柔地抚摸过每一粒
把她们紫色的外衣，抚摸得微微发皱
夕阳一边斜退，一边劝说着三轮车与女人
推走剩下的葡萄，和一天漫长的等待
回葡萄棚里，那里有家的温暖
和听厌了的故事
而女人啊，她的眼神里藏着
每一次的等待，都是生活的磨砺
但她的心中仍有希望，如葡萄般甜蜜
明天，一粒一百来斤的中年葡萄再次蹬车出发


小雪

瓦片弓着背，想接几片雪
给常年穿的黑大衣，绣上几瓣小雪花
哪怕像昙花，也愉悦
一只黑猫提着印章
看飘落的碎雪，躲进了草丛
尘土一口一个，急得四枚印章
朝向天空喵喵叫
一头红色的老虎伸出手掌
接住了一朵
不敢握


老雪

你从柔软走向柔软
在风中，你坚持了自己
平静的或是流浪的，你的一生
认真又小心，在阳光下洁白的黑着
曾经毫无顾忌，覆盖了山上的石头
你的名字，平淡无奇
但你是真实的存在
有人路过，有人短暂停留
你的语言，有沉默的力量
这个世界，有你的一席之地


雪是死的

眼一开，整个世界都是白的
就象一张刚造出的白纸
上面干净得没有半点字迹
此时所有的呼吸在议论雪是怎样死的
可一只黑狗不管不顾，从那家屋内走出
犹如一朵黑色的花，在雪地上
走到哪开到哪


6、诗十首


棚户区

太阳升起
把棚户区的东边刷了一遍

太阳落下
又把棚户区的西边刷了一番

棚户区每天都是这样
被两把温暖的刷子刷来刷去

即便烈日炎炎
棚户区看起来还是那么冷寂


人间的模样

阳光之下
能隐藏的都隐藏起来了

月亮和星星
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朝圣者

在冷峻的雪山
许多朝圣者倒下了
起初
像一只跪着的鸟
后来
变成了雪人
像抵达天堂
像盘腿而坐的神


她说白发越来越多了

雪来了
落在你头上的雪花
似山顶一朵云

我不知道
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样子
却看到后来
一片片在你头上堆积
雪停了化了
你头上的雪越积越多
也不融化

不融化的雪在山峰
在雪线以上
那里没有一点灰尘
像一个人的灵魂


雪花

从天空坠落的雪花
太小
太轻
像长着翅膀舞动
但未必顺心
它们从不和风作对
不管落在高山平原或树枝上
都顺着风
自然不会摔伤

人间总会白起来
这是每一片雪花的信仰
大雪覆盖时
夜
也是亮的


在泾渭分明处眺望

追寻不息的泾河水啊
与渭河相遇了
终于放弃了自己
开始和渭水
一起混浊
一起强壮
一起滔滔  滚滚东流

汤汤流淌的泾河水啊
一生的清澈
从此也走到了尽头


极地的雪

太白了
白得瘆人

白得其它颜色
都不敢出来

白得没有思想
没有快乐和疼痛


雨的印记（四）

几乎每年都会有一场雨
化作悲伤
泡一泡思念
和早已结痂的疤痕
偶尔无雨的阴天
心，也是一片
荒凉的沼泽，或湿地

几十年了
父母亲去了天堂之后
四月的凉风
就从未吹走过一个清明
从未吹散过清明路上
泪水涟涟的魂

荒野里
雨淋着一块碑一座坟
也淋着我


我坐在河滩

河滩全是石头
像石头的家
石头的家在山上
我不知道它们走了
多少年
多少路程
个个滚圆光滑
所有的棱角
似乎都被鱼龟吃掉了
也许它们是暂留于此
路还有多远
只有流水知道
夕阳西下
晚霞在河里沸腾
我坐在河滩
像一块大石头
等一只鸟站上肩头
眺望或鸣叫
我想听听
一只归鸟的心声


西藏大昭寺

走进大昭寺
先见见佛祖释迦牟尼
随后便想到藏王松赞干布
和王后文成公主
想文成公主从大唐到西域
一路坎坷，风吹雨打
路上的风险
一定比1300多年来的
大昭寺要大
大昭寺起码没有跋山
没有涉水
没有路上不得吞下的艰辛
此刻，风还在吹
如同1300年来一样
经幡猎猎
听起来像朝圣者的叩拜声
此刻，我感觉大昭寺的地面
似乎在微微颤动


7、诗十首


我的摄影技术

一根甘蔗不可能两头甜
一棵树也没有两头粗
端在手里的碗
也没有人人满
不过——
我能把一树黄叶
拍摄成绿叶
我能把几株零散的花
拍摄成万紫千红
我能把一棵弯曲的老树
拍摄成笔直——


一只小鸟在歌唱

一只小鸟在树上歌唱
树下的人跟着歌唱
一只小鸟在树上歌唱
我们跟着歌唱
一只小鸟在树上歌唱的原因
是因为它不知道树下有假
一群人在树下歌唱的原因
是因为他们知道树下有假
一只小鸟在树上歌唱
还情有可原
一群人在树下歌唱
不可理喻


一匹丢失的枣红马

一匹枣红马丢失了
（是不是千里马
尚待进一步确定）
丢马人李英姿去公安局报案
公安局回答：
只管人事，不管马事
是为民兵连长的李英姿
灵机一动，随即
去了人事局备案
人事局回答：
这里只有人才科，没有马科
事情过去了好多年后
李英姿最后找到了政府
现在仍然没有下落——


一只蚂蚁

蚂蚁上了树
就由不得蚂蚁了
一只蚂蚁在一片叶子上爬
爬到一片叶子边缘，调头
爬到另外一片叶子上
不能爬，再调头
一片片叶子处处成悬崖
看一只蚂蚁在叶子上爬
时间过得真快啊！
仿佛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石头记

被人利用过
忍辱负重
成为铺路石

被人雕刻过
树碑立传
成为歌颂者

被人指责过
爱打抱不平
成为拦路虎

被人煅烧过
变得万般柔顺
成为粉末水泥

每一块石头都是一块骨头
一个饱受苦难的人
要追求梦想


感觉

远远望去
一栋栋高楼
好像要被大风吹倒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担心
它们是用钢筋水泥砖砌成的
和铜墙铁壁有一比
我的这种感觉和担心
是不是有些多余
风和楼的对峙中
风，不会有这么大
楼，不可能吹就倒


专家拿长寿者没有办法

一个专家说，长寿在于享受
一个102岁的农村老太太说
长寿在于清心寡欲

一个专家说，长寿在于养生
一个103岁的农村老爷爷说
长寿在于少吃少喝

一个专家说，长寿在于营养
一个104岁的农村老太太说
长寿在于节衣缩食

一个专家说，长寿在于运动
一个500岁的乌龟说，长寿在于静止


园林绿化

希望长出他们心目中的形状
希望长出他们心目中的模样
希望长出他们心目中的形象

一棵风景树长了又剪
一棵风景树剪了又长


你完全可以不说违背良心的话

当然电视新闻采访
要你这么说
你必须这么说
其实药物广告推销
药物用了之后的疗效
你自己最清楚
要你这么说
你完全可以
不这么说


人民

人民知道真相
并不难

难的是——
人民知道了真相
还依然热爱生活


8、诗十首


此水微澜

1

楚辞，踩着巫歌鼓点突破四言之格的水木土变奏
渡我至诗的源头

以生命奠定的源头，天然浑成的此水微澜
浸淫你起笔的忧伤与浪漫
连同你所有的篇章在这里洗濯、
碰撞、招魂，怒吼成一条永年少的河流

让我闻猿戏松涧心也归猿
历史携百草一起涉过溆水东溆水西
渡我，至《离骚》的篇头
我要问一声帝高阳，可否也给我江离辟芷及橘
让我以“芈”的名义行吟河山

渡我，至《离骚》的篇尾
我要问一声彭咸，可否也安排我负石投水
也愿收留我这根浊而未污的瘦骨

2

以诗的律动藏于我脉管里的河流
灌溉五谷又催生诗歌的河流
以孤冢呼马群又驱马群
有时是一只空陶罐，有时
以宿莽撑起夜空，吐出漫天星光的河流

渡我，让我逃离于“道”之外
却逃不出“情”之中
如你终逃不出美人的浅靥
让我像你一样倘徉在一条河的斑斓的绿岸
忽又渡至另一条河的訇鸣的浪坡
触到你“荷花盖顶的斗室”（注）

注：语出杨炼《大夫，我是你身边一滴水》


从“兮”读出痛

1

兮，从诗经飘来的颤抖的雪声
我读出雪白却没读出寒彻

大音大远大阔，不比五言七绝
让雏鸟嫩叶倒背如流，却随坠露滴入仁人心
融为血液的一部分

当我从《九章》拔出大雪
从《九歌》捧出惊雷
可知你，用尽花草与沧浪
生产的大诗，含楚声、乱辞与山鬼

一代逸响、浩叹及滔滔之势
暗藏以诗止战、以诗平天下的大志

龙塘已无龙。谁蹈于月下的暗礁与刀丛
兮，可知你，声声闻雪，句句含痛

2

你把《国殇》挥就时战鼓未落
你的痛是战车碾压花田
沅水和溆水，是云霄傩神偷洒的两行清泪

一泼月光在床前取下你的切云冠和长铗
让你立于吐钱岩山之侧，飘逸如云
连同你的诗，如泉、如枲华
如五月低处的横跳返顾的金乌玉兔

让你近看独脚云霄，从荃回到橘
那么多香草杂树为你宏宏发声
被你集合成一条试图从鱼向火把出发的河流

朱熹笑着说：“这条河啊，其实在楚辞之前
或为其源，或发其怼，或正其声”（注）
沈潜反复、嗟叹咏歌，终成其渊其流
战国的战鼓。未死的雨的幽灵

兮——忍者的你，不想让这痛折了这嶙峋
却让茫茫雪峰，拨出痛根，见雪不见山

注：语出朱熹《楚辞集注》。


在溆水屈儃读《天问》

溆水出来的太阳
把天空燃烧成彩色的河流

诸先、诸王，以及你心仪的美人
是一颗一颗的星在那河流摇动莆雚

王已无土，躬身合掌以赎前世的原罪
《天问》而上。欲擦亮天的云上下未形
《天问》而下。蜂蛾微命先生楚楚而立

问文王吐出的那只兔还能复生吗
让它亡命天涯，去赴一场鹿鼎之约
问武王加封为“云”的
那匹貔貅，最后死于谁的嚆矢

问女岐启浞简狄后稷伊尹
一个一个绝尘而去的歌诗者
为何继续吟哦拜神的人间

造物的神，为何还要造出时间
让原点一次次重合却也永远不能复活

天，无语以对只以泪洗面
天问终归是自问，撞飞诸峰的回音
不过是嘱你自纾其难吗
穿空的舲船。醒来的兽面就浮在溆水之北


在明月洞读《九歌》

《九歌》，渡我至情的深处
人神共情，为这世上总是深情遭遇薄义
那么钟情的神，原是一个个跳出凡尘又不断尘念的人

东皇太一，不傲物，不杖玉皇背景
只着一峨冠博带，将万缕情丝撒落为一片花海
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哪个不是情种
神人之间，隔着一层不散云却共着一份不了情
掌管姻缘生死的神，为何你们的爱也到不了天荒地老
不如种一株橘，送给钟爱的人一树的甜蜜

神以神的魂灵召唤着人，你用你的诗歌缔造着神
你苦：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
你惆：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好歌

明月洞的月，分明是土地和光芒的情义
纵然无一线光引路，我也会披一身月明来读
醒来的溆水是落进这洞中的月华
是生命和死亡的圣洁之歌在鞭我渡我

渡我至南山，让我也做一夜山鬼
渡我至湘水，让我也当一日河伯
渡我至丹淅、蓝田，让我去收拾那些血染的
吴戈、犀甲、车毂，断裂的灵骨、破碎却仍多情的山河


在十里橘园读美人及橘

先生已不在橘花园，只在橘，在橘花
我攀不下一曾枝剡棘
读不懂《九章》的九曲回肠

我不懂《惜诵》，儇媚蔽日，为何还祈苍天作证
不懂《思美人》，你的审美不限于美
美人是你诗的皮肤，裹着南楚奄奄的病容

不懂《哀郢》，哀民生为何至死也走不出哀君王
不懂《怀沙》，荒沙满怀，仍把其命归结于不遇舜尧
我偏爱《橘颂》，一株平民的树，独立而高于所有帝皇的树

但见，先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注）
先生种橘十年，是为心仪的美人送十里橘园的爱吗

注：语出清人林云铭《楚辞灯》中对《橘颂》的赞叹：“看来两段中句句是颂橘，句句不是颂橘，但见(屈)原与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镜花水月之妙。”


在三闾滩读《离骚》

我读《离骚》，读你远远长于一条河的骚
读三千峰峦生长着葳蕤着攀援以致远你全部的骚

那菖蒲、艾叶，所有的香草都是你开出的药方
你挽住从《诗经》飘来的雪与蒹葭，放进这药中，煎熬
“不让所有死去的草与文字，腐朽下去”
还有好多远去的未能活在花树上的词我们无法抵达

你坚：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你狂：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胡溆森，我大学同学中唯一一位能全文背诵《离骚》者
每晚在寝室边泡脚边捧读，水冷了熄灯了他泅向秦楚
也引我拨开黑暗，摸到三闾滩头尚留你余温的青石

一起完成用语言构建百花齐放的国度
但无尽散落的花瓣终不能缝合渔父的伤口
就必须，团结千万草灌乔同来修葺这裂开的星球

还指望以美政的瘦骨重新为美人击鼓吗
让最后的楚王止住泪水却终不能止住——国殇


诗国的郢

诗有何能，剑有何德
楚王不读诗，秦王也不读
百家争宠于庙堂，诸子妄议于诸侯
国语终吐不出真言，春秋偏从烽火掏出兼爱

雄楚，何曾是苍生的楚；家国，何曾是百姓的国
绝世的诗行，起于蝼蚁呻吟的一滴浊泪

哭不回楚子问鼎，而叹我王溃逃时
浴血的子民还想咬牙扶起破碎的宗祠
一江怒涛汇聚你笔端的一腔血泪

郢没了，溆浦便是你的郢
深林猿狖之地，适合安放自由的诗魂
放逐，无非一场放飞野性的自驾游

可集芙蓉，看傩戏，看鱼的翅膀擦白鸟的翅膀
沐巫词华藻，闻斑竹萧萧，造一代骚体、诗国的郢


在沅湘走读那远去的背影

至今，所有的浪漫的抒情皆含你割不断的鼓音
那么多草树草色芸芸众生的足踏长风
从暴雪中站起的那么多诗与诗者的面朝大海

五月五，沅湘合著汪洋
龙舟与芰荷欲仿造楚辞之脊骨
欲向条条江河找回飘逝的风韵与魄
“伏清白以死直”的根，牢牢固住两岸的植被

七月清风里，白鹭竹雀蓝天作画
鸟兽翔集慢斟湖山绿色，古银杏群落给大胆的文字留下
佐证野史的机会。我又该如何研读这未删的三叶草
这不只是用来做药或作颂的诗的精神

读十月洪江，惆怅而芬芳彳亍
于楚风雨巷的花妖，是不是你等候两千年的女媭


渡我至橘

穿千秋风雨来读，洗心明志只为找寻一棵橘
我的头上或许还有那一抹天问
但脚下不再是那一条湍急而幽深的离骚

溯源头微澜来读，而或，把溆浦读成了屈原
又把屈原读成了溆浦，直读到不见屈原
也不见溆浦，直读到，屈原溆浦同来渡我

我将诗稿还原为花草，又将以何脸拜谒诗祖
我更愿叫你“平”，归于平凡的善水，脱口喊出
先生、朋友、摆渡人

先生若问：你的诗可止白起之剑、对渔父之歌吗
不，我只是学植了一株雪峰橘，至今未得橘呵

我如何学得了你：献给苍生的，除了生命，还有诗歌
为廓其无求来读。渡我，至橘


一棵樟树，鸟笼，及我的根

1）

相依相扶了大半辈子的
门前的樟树与
我，有一天突然作别旧土

2）

如同，从窠上取下的蛋
被分发到一个个陌生的鸟笼
（这座古城现在是由新与旧的鸟笼组合的）

必须适应鸟笼
就像曾经适应山林

适应被分成
一线鸟笼、二线鸟笼
三线四线的就像
鸟被分成凤凰、丹顶鹤、麻雀、
夜莺和它的非自己时代

3）

商业社会，有时
把商业变得那么井井有条
又把社会变得风情万种

“笑贫不笑娼”，理念流感
总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变异繁衍
拆出的空间
很快被各种欲望填满

4）
  
远方与天空也紧缩为一种
灰色鸟笼，且推演为一种哲学的统治

5）

我心静如山

我已爱过
要拆就拆吧
我只要一棵树的位置

一棵树的根
或能还让我们像从前一样
在地下悄悄相爱


6）

成为一棵树的时候
我的双脚就有了根的力量
青春生长出新的叶子

江州司马的青衫
可晾干在我的枝桠上

7）

我只想回到一棵树
除了树，我没有活下去的根由
最后的诉说，随叶子飘落
唯有一位少女
把它夹进了一本诗书

我羸弱到快要忘记我是一棵树了
我执着得快要忘记我是一个人了

8）

霾是天的忧郁
不给雨抢先发言之机

戴着墨镜的鸟笼
看不透大城的脸书

城中村之夜
遥望空心村的黎明

互联网是一种
需要自觉续费的鸟笼生活
让我止步于长塘里菜市场边界的菜鸟驿站

9）

花开为诗，花落为散文
一轮一轮篆刻着
“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的物语

但人们，穷其一生
未必能修成一棵樟树并与历史举行森林会谈

10）

有多少鸟笼透支了多少人一生的血汗

被种植、被挪移、被修剪、被砍伐的
是树，不是人
拆孔府、建王宫，修长城、毁长城的
是人，不是树
为食聚、为食亡，筑鸟巢、破鸟巢的
是鸟，不是人

——这些发言当然不是历史却托着历史的假肢

11）

人们又开始围魏救赵
却解救不了笼中的青梅竹马

忘了停在门前的推土机
忘了松下问童子的那片云

我只要最终的我
依然是一枚清新的樟树叶
托着我全部的骨骼
轻轻落地


9、诗十首


磕牙石

黄昏的食欲旺盛。它吞噬落日
山峰、行人，及远近高低的鸟鸣
而不吐出半块骨头，或脚步声

小道像一根鱼刺，卡在黄昏的喉咙
摘棉花的母亲还没有归来
庄子里，那扇亮着灯的窗口
像一颗坚硬的磕牙石，硌得小村生疼


靶心

多数时候，我都在躲避一件暗器
一支不知何时，就会突发的响箭

白日里，我将自己拆解
眼睛遥寄远方，脚踝托付车轮
肉身藏于市井

夜晚，我将自己重组
熄火、闭户、关门。只留一只鼻孔
半截听觉神经

却躲不过明月的瞄准镜。一声
从江汉平原出发的鹧鸪鸣，还是
准确地穿透我乡思的靶心


夜游

月亮是根拴马桩。我松开
自己的缰绳，将五月的蹄声流放

仙人座上流星一闪而过。白日里
曾经鲜明的事物，此刻阒寂而又空旷

马背上有风驻留。那根被你
驯服过的脊梁，只剩下空空的马鞍


乌鸦嘴

乌鸦在模仿黑夜，由于太过逼真
被误认为黑夜的一小块，或某个角落

黑里明晃着许多玄机：安静、平缓、恬淡
不急不躁，像一块托梦的奶酪

但它不能开口。张嘴就是风洞和破绽
里面的箭矢，蘸着砒霜和麻药


山高人为峰

把石头雕成人容易
把人塑造成石头太难

祖父一生只保持一种姿态
见人弯腰，见庄稼弯腰
见哭和笑，也弯腰

他被岁月这个刀斧手
挖劈凿削，最终打磨成
一张隐忍不发的弓


他走后，被紧绷的地平线
弹射到山顶，成了一具石质的卧弓
弧形的卧榻前，所有草木恭身直立

这是众生，给予他唯一的肃静


画山

第一笔，描出轮廓和伟岸
第二笔，画出苍劲和雄壮

点几朵白云缭绕，添几处溪流潺潺
纸上的山参天耸立，耀武扬威
纸上的山钟灵毓秀，四季如常

纸上的山没有重量，薄如纸张
风一吹，摇摇晃晃


雪鸦

乌鸦在阒寂的旷野里，立成一尊雕塑
它在练习，刚刚离去的那场雪
也是这样了无生息的覆盖，就统领了万物

白，不是启点；黑，更不是终结
它们是自己的前生和后世，是相互的承接
和转换。许多黑，在大白于天下之前
更像是一场，透明的不白之冤

黑蜡烛抽取冰膏雪脂助燃，并把芒
延伸到视觉之外，拯救出亮丽和光鲜
在对立中包容、统一。像生与死
恶与善，缺与满


红军闸

夕阳落山了，会有一盏灯
来继承它的遗愿
东荆河干了，会有千百朵积雨云
翻越秋冬，赶来拯救

我爱的红军闸，孤立在长湖故道上
像一位驼背的老人，行将就木
河道一宽再宽，它成了泅在水中的孤岛
闸口上野生的老桑，是悬在胸口的军功章

河水归顺在它的钢筋铁骨下，鱼群们
遵从旨意，成为麾下列队的鳞甲
洪峰西来东往，在此脱帽致意
渔舟白鹭悠然水上，遂行注目礼

望着下游高耸的电排站，它再次弓了弓腰
趔趄着，安心老去


虞美人

江山又老了几轮，躲过硝烟的蝴蝶
把伤疤织成茧，重新孵梦

自称寡人的头领，顶着皇冠
早已封地掠城，青铜剑朽入膏泥
只剩下，茧丝缠绕的刀柄

方天戟刺穿王朝穹顶，却挑不破
那缕红尘，流星锤在鸿门里
设宴，摆酒，唱大风

终唤不出那只茧蛹。她在
故城的灵柩里，酣然入睡
手中紧握，那只蝶的前世今生


日落群山

群山比浮世更伟大。不遮星月
不矮草木，也不短你我的人间

一旦落日归来，便张开巨大的巢穴
为人间，接住这颗红色救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