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八首
陈丽标
对视
房间的一角，它
安静得，像一块冰。
而当我也安静的时候
我注视它。
我注视它，它也注视我，两块冰对视。
一个儿子，与，一位父亲。
尘世下降至零点，没有风——没有任何东西
能打扰我们。
夜空深邃旋转。星辰闪烁
如
一串挂在天窗上的
心灵。
跳动如两团震撼大地的火。
一个儿子，与，一位父亲。
我借用他赐予我的躯壳继续在人世活着。
他
留下了一样物体——一个形状
用以储存依附着他灵魂的一双眼睛。
它时时注视着我。
两团火！
我分不清是他的世界拥有我。
还是我的世界拥有他。
或者，干脆我与他
用毁灭的方式
同时拥有对方。
燃烧，燃烧……
夜晚，夜晚……
他留下了一样物体——一个形状。
看起来像冰。
一张躺椅
孤独将成倍生长。
当一个人从欣赏“对他人热情欢笑”，
蜕变成欣赏“对他人进行深邃的审视”。
仿佛某种奇异的天色降临，
与岁数无关，一夜之间，他已成为老者。
善于远望，善于迟缓，善于寡言，善于质疑。
思考吧，伸手托住沉重的头颅，
世界，是一口轻浮沸腾的锅。
不是一个幻觉。
虽然仍身处这个嘈杂的尘世，
但已出走至荒无人烟的无人之境。
思想是一张躺椅。
是这世上唯一一张自在的躺椅。
是耳畔静静的流水声像琴键。
是来自神谕的最汹涌最无情的敲打。
人类的无知为何从不节育
——荒原中需要一张躺椅。
傍晚的光
光，在傍晚的尘世降临。
——
是一轮落日，红得出奇
此刻在天边停留;
（为谁停留？）
是慌乱的人们，终于平复了慌乱
重新在街道上找到平静的生活；
（什么是生活？）
是我，小区小饭馆里一个爱写诗的普通食客
把视线从店外落回店内；
（能否授权我作为一名忠实的记录者？）
是一首诗，一群蓬头垢面的外来打工者，在灯下高举酒杯
为自己唱起欢乐的歌。
（是的，角落里昏暗；但是请问：有谁能判处他们的歌喉中，不存在光明？）
请原谅一首诗猛然拱起棱角！我要问
世界上有没有立法：谁，才能唱起光明的歌？
须穿着一尘不染的价值不菲的华服吗？
须在金钱堆砌的豪华的KTV吗？
还是必须，高等音乐学府毕业的，高贵的歌喉？
我告诉你们，我只有一双耳朵。
我只能听到一种纯净的歌声
——像上帝赐予的光。
烟
点燃，一片月光。
屋内，一份静谧来自岁月的远方。
思考，带来一阵风——
那隐秘深处复活的污蔑和嘲讽：沙沙响。
这是戒了二十年后的，第一支烟；
有一首，酝酿了半辈子的曲子要弹，
用月光弹，用蒙蒙的雾弹，用不易屈服的笑。
你必须要看到，又烧红一次的烟洞中有一把火。
正如你确实明白
你的生活只是平凡。
去吧，去走更远的路！
做一个虔诚的生命跋涉者。
从命运的悲痛处出发，
在命运的悲痛处截止。
否定，肯定，以及肯定，再否定。
不要轻易去点燃一支烟，
也不要轻易去摁灭它。
迎接
春雨像基督现世
疯狂到来。
只能站在窗口向外望
是一种虔诚忏悔。
（灰色的）
人
并不比此时露台上那株腊梅
更高贵，
（它红色）
纯净地
昂然立于天地间。
我愿我从未做过惭愧的事。
我愿我已身着薄衫立在暴雨中。
——我能
让所有人，无数次
窥视我的躯体。
只是
只能在他乡顶着故乡只是；在他乡
把凌晨四点的黑暗骑行成牙关上十二月的金光道道只是
太阳越来越温暖了，站在街角
让二月的两鬓冻伤小摊车旁一双双铁脚只是
笑，不笑也得笑只是
只是一块土地，与一块墓碑
在年老了依然去做年轻人做的事只是
在债务只是一支必须你一人看的热舞只是
你用血来看，用疯狂来看
看到死，看到成灰烬只是
只是一块土地，与一块墓碑
你是一片天空，接受这大地上的一切
两双颤巍巍的腿来了你也接受，你是儿子
三双鹰嘴般的目瞪着你你也接受，你是父亲
那些人，来了很快又走了的人接受就接受，你是你
门，只能朝故乡开
累倒，只能在故乡的云上累倒
只是一块土地，与一块墓碑
我们站在你的坟前，我们站在呼呼的大风里
你走了，比你更白的发丝没走
你走了，故乡已为你弯腰你却走了
而那些过去走得很远
现在走得更远了的人——让他们远，远
这不只是一块土地，与一块墓碑
在这里只有你望着人家，人家却不能望着你
听，黑夜：窗外
夜浪里的大鸟妖叫，妖叫
杀手已套上黑衣，心脏的
梦被探照灯照着
世界，在夜晚给每个人发了一张试卷：
黑色的，有关睡眠。
群星，璀璨无比的欣赏者，亿万年来占据着高度，
在窗外的夜空上暴动。
下方，人间，戏剧一幕幕上演、重演、
破碎、再重演。
他熄了灯，黑暗中有无数个填空题窜出，跳跃，
然后他郑重地点亮肖邦。
一艘小船从音箱细细驶出，柔和得
可以停泊在天上。
沉稳，
是因为无数个大海的重量。
他睡了。睡了吗？
为何有艘小船在宽大的枕头里翻滚。
但不像那一艘——
深山想说些什么
他想说什么？他有
多舛的一生。
阳光在窗外的枝桠上闪耀——很近，但很远。
蓝风从窗外钻进来吵闹——很近，但很远。
即使，送别的亲人围着他站着
一动也不敢动——也很远。
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已先逝去的喉咙
亲人的悲伤骑上快马
也追不回。
他是我的父亲。
深灰的病床在下沉，
即将带走我的很大一部分
还有他的一生。
后来，我想安静的时候
就想走在深山。
雨后的深山，树木参天，
风吹不动墨绿的重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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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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