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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摇身一变
——《2023中国诗歌年选》序言
文/徐敬亚

四十多年前,我曾和梁小斌讨论过一个问题:一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
当时想到一个比喻﹣-【如同一盘菜是怎样炒出来的】。可是,诗和菜怎么能构成比较呢。诗没写出来之前,一切并不存在呀,或者说一切都是悬浮的、隐匿的……而菜在没炒之前原料已经洗切备好。不过,菜的"香味儿"倒是一个变脸间谍﹣﹣没炒之前,香味同样并不存在。那"香"是在各类备品之"炒"中飞出来的。这确是和没写诗之前的我们相似。
没写诗之前,我们身体里没有任何前兆﹣﹣好像经过飞行安检搜身,上下摸索一点儿诗意也没有。忽然之间我们的意识之火点燃起来啦。我们的身体发出了炒锅的噬磁声音,头发开始冒烟……应该给写诗写得来神儿的人拍一张 X 光照,或者让他们再过一遍飞行安检让机器发出报警惊叫……那时的我们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们。我们上下翻飞,我们手眼通天……这话在《西游记》里就是四个字"摇身一变"。

"摇身一变",是我们热爱诗的全部理由。当我们把生命推进到"诗"的界限之内,一扇大门便豁然敞开:我们忽然可以对自我生命坦露与操控,恣意地!-﹣那是由于诗命令潜意识打开了黑暗的开关。同时,全天下的字典一齐向我们靠拢,词语绕身而飞,我们忽然获得了对语言的拼接与粘合的权利,恣意地!--﹣那是诗替我们没收了一整套的、"社会制度般"的世俗"语言之牌",给每一个词语都安插上了不讲理、但却最有意思的自由翅膀。
普天之下,什么能让我们如此自由飞翔:写起诗来,平素红尘中卑微的我们忽然灵魂出窍,如骤然挣开枷锁……失去了社会身份,我们自由得如鬼魂,高贵得如帝王。当我们随意指点万物,鸟瞰人生的那一刻我们就是神。当字典里的全部汉字由我们信手拈来之际,我们就是千军万马的三军统帅……
这种"摇身一变"的美妙游戏,就这样欺骗了我们一生又一生。我们明明清楚地听到身旁人的一阵阵冷笑,但我们依然不愿醒来。什么样的虚幻能让我们感到如此真切。是的,我们可以拿出物证﹣﹣对着冷笑的面孔,我们发射出的一行又一行子弹,是真实的。我们虽然不相信什么文学史,但我们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我们神出鬼没地在天空遨游一番之后,电脑上果然出现了一串汉字的像素……我们相信物质不灭,我们相信那些像素可以永存,我们相信后代人会掂起脚尖儿向我们致敬….我们就是这样痴情地写着诗……愚蠢地幻想着……虽然我们知道这些无聊的分行鬼话,或者称作"天堂之语",不会有第二个人阅读,但写诗的时候我们仍然感到全天下的人都在急切地等待着我们的诗篇。自欺欺人也是需要足够精神制幻剂支撑的。我们一旦逃出精神病医院,立刻趴在那些家伙们的耳朵悄悄说:你知道我们有多么愉悦吗,但是我不告诉你……
写到这里我内心忽然一丝暗淡,我想改变一下行文的方向。这方向我说了算,我想改变它立刻被改变﹣-我是说,写诗的人们啊,你们真的愉悦吗?真的自由么?
愉悦,属于一种轻微的、暗藏着的快乐。自由,也并不是每天向东南、向西北各走一百步。愉悦者更多的时候可能是一个痛苦者。自由的人也一定是朝着某一种方向,可能非常坚定与狭窄。
写一般的诗或一般的文字,可能是轻松的、自由的。但要写出好诗,一定不是自由的!好诗其实是一个藏宝处。它一定暗存有某种固有的路径,一定是某一个点对应着另一个点……有的时候我们实在说不清是我们在黑暗中摸索出来一首好诗,还是一首好诗在暗中指引着、规定着我们?写诗的路从来不平坦。我们常常被堵塞在路上,像东三环上满屁股红光的车流……一丛又一丛的意识拥挤在一起,没有人能够理出它们的头绪……我想,意识一定比蚕丝还要细微。它可以抽得很长很长,而且它常常突然中断……平时的意识中断你可以把它找回来,写诗时候的意识中断你休想找回到过去的瞬间灵光……就算找回了意识,下一步更难办的是意识的转化。
我想起史蒂芬·平克在《风格的感觉》一书中一段了不起的话。他说:"写作是个把网状的思考,用树状的语法结构,转换成线性字符串的过程。"-﹣我觉得这是神的总结!但似乎可以修改一下:"网状的思考"→更准确的是"意识的浮云"。"树状的语法结构"一更准确的应该是"意识的逻辑流"。"线性字符串"没有问题,指的就是语言。毫无疑问,这一过程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或者说它是"自由的",自由得浑身粘满了光溜溜的润滑剂。不过,被我称为"直觉牌美学家"的克罗奇更为简洁。他把史蒂芬·平克的三段论简化为两个字:直觉。克氏说"直觉即创造",他认为审美者在感觉事物的时候已经完成了艺术创造,并形成"直觉品"。他并不关心内审美向艺术载体的外化,如何把"直觉品"变成语言意义上的诗,这艰难的任务他直接交到了诗人自己手上。

世界上没有一首诗是按照美学家指示写出来的。可以说,遵照克罗奇《美学原理》的说法,我们一生都在培养自己的"直觉品"。但是为了让直觉品转化为诗,却费去了我们一生的时间。如果画一幅路线图,每一首诗都可以翻译成一幅离奇蜿蜒的路线图。诗人们一次次"遇岐路泣之而返",一次次跌倒……如果词语也能刺伤皮肤,南墙也能在额头上画出肿包,把写诗的人画像拿出来一看,鼻青脸肿者满身伤痕……
可是不,不写诗的人知道什么叫妙手偶得吗!有什么能比把一首诗凭空写出来更了不起。可以和写诗本事相比的,世界上只有炼金术士与魔术师。大概,还有化学家.…枯燥的艾略特曾说过一个有意思的实验:他拿化学催化剂比喻诗。他说,把氧气和二氧化硫两种气体混合在一起,加上一条白金丝,它们就化合成硫酸!然而奇怪的是:新的化合物硫酸中却并不含有一丁点白金。艾略特的这个例子太恰当了。我们不就是那一根沾了光但却毫发未损的白金么。
而且我们并不需要寻找任何气体,因为所有的气体都装于我们的大脑袋。意识是怎么运行的,人类至今说不清楚。史蒂芬·平克、克罗奇、艾略特加上我也说不清楚。我们只是知道,写诗的时候我们漂浮在空中,我们只是死死抓住一根意识的蚕丝。如同天空,诗是自由。

但要写出好诗只有一条路,那是一只带着绳索的气球。诗被我们写出,于是诗是我们,但是诗又大于我们。比如一只气球。里面的气是诗,而我们只是那层膨胀的气球皮。能够拔着自己头发升到空中被世人嘲笑的人,就是我们。王小妮曾说:"写诗是不需要时间的。"--这又是一句好到荒谬的话。不对吧,那是写好诗的时候吧,那是旧的灵魂离开身体的时候吧,那是你被"超我"附体的时候吧。写好诗,不但不需要时间,连语言也不需要吧,连修辞也不需要吧,连呼吸都不需要吧……被诗折磨的人都知道,写坏诗用去了我们比一生还多得多的时间吧。
只有在写诗的时候,你才能感到精神与肉体是分离的。你坐下,让思想升起。你抓到意识,向前走,再向前,马上就要抓到了……这时候眼睛看见了东西,你说滚开眼睛。耳朵听到了声音,你说滚开耳朵……再过一会儿,脚麻了。你不能说滚开麻了。因为你真的麻了。
经过了多少艰难曲折……你摇身一变,终于成了神仙。抓住了自己头发的人,真的升上天空,成了一座山。真是奇怪呀,诗明明是从你自己身体里产生出来的,诗却高过你。于是,当你爬你自己制造之山时,那超过你身体高度的部分,就代表着你下一轮转世的方向。每一首诗都存在着千古流传的可能性,哪怕可能性非常小。

因为写出一首诗的人获得了无限的权利。一行行语言的排列千秋万代属于你。而且你还可以无数次地修改它,甚至可以修改一生,把诗修改得好上加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口气,你说 OK 了,这就是最终的我。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阻止你的修改﹣﹣这么说来,全世界的院子里都应该堆满了大诗与大诗人啊。可是不,无论怎么修改,我们一生都写不出最好的诗。那首最好的、与所有别人的好诗都不重复的诗,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否则我们早就写出来了。
诗,是一座伸缩自如的山。在不同登山者的面前,山的高度并不相同。有的人一跃而过,如履平地。有的人甚至登成倒悬,山在他眼里就是一片洼地。却也有人登得津津有味,爬出了十八盘,看到了迎客松,甚或如登上珠穆朗玛……不可思议的是,诗之山格外喜欢积攒登山者。登的人越多,山越发是不断地增高、增高。一直高过当代天上的云朵,一直高过后世的墓志铭……
每当我听到什么矿石、矿山的时候,我总想:其实世界上【诗】的储藏量是非常少的。《诗经》里有多少纯量的富矿之诗?《唐诗三百首》里又有多少含金量非常少之诗?很多表面挂着诗的招牌的,其实都只是一些句子或者字。萤火虫的诗是它屁股上一闪一闪的瞬间。地球的诗是它遭遇到太阳风暴时的飘忽极光……而一个人终生可能只出现一次诗的眼神或表情……诗永远甘愿稀少,因为诗在自然界存在着固定含量,绝对不能增加。如果诗被增量,遍地皆诗,人人皆诗,那么它将立刻变成不是诗的东西。
说句节约的话:既然诗注定稀有,既然我们是一些只比天才稍差一丁点的人,实在是没有必要总强迫自己"摇身一变"了吧。
2024-10-10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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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们一次次"遇岐路泣之而返",一次次跌倒……如果词语也能刺伤皮肤,南墙也能在额头上画出肿包,把写诗的人画像拿出来一看,鼻青脸肿者满身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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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怎么修改,我们一生都写不出最好的诗。那首最好的、与所有别人的好诗都不重复的诗,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否则我们早就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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