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昔峥嵘，击鼓其镗，嬉笑怒骂
——评百定安的诗

张省吾


在显现出迷惘的幻灭感和无处宣泄的悲怆感组织成的意象之构里，完成情感与现实的交媾，表现出源自心底之长喟，对身处嘈杂混沌当中的精神之架进行相当程度的考量与自省。在自然力中试图探求能够给予人性遗憾填补的可能，以超脱外表直觉的内在力量与想象勾勒幻境。在干练且力透纸背的字句组合里，镶嵌进形而上的哲学思考，以促成诗的血肉与精神以及灵魂的可感知性。以抽象、写意、造境完成抒情，在扎实的精神层次的基础上消融情绪的悲与幻，嵌入超越现实而深刻解剖自我灵魂的直率坦露，从而造就饱满立体的诗语。此为百定安诗歌之初唔。

他以相当灵活的方式自由深入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批判广度和难以接受的批判的深刻性和尖锐性，使得诗歌整体上呈现出反叛性和异质性，读来心头一颤。拿到这几首诗，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起笔，故而搁置良久……现以寥寥粗言陋语聊表浅见而已。

《倒行》中，“一个人只能倒行逆施/才能走出正确的步子，不至于/在这终点被撞得鼻青脸肿。”诗中提及亚里士多德和卓别林，似乎言语之中暗含了此二人也深陷泥淖，一位是哲人，一位是笑星，分别代表了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暂且依此划分吧），尚且无法摆脱昏暗与污浊，更不必说我等庸人了。体现出极端的怪异和诡谲的意境，以奇峭的语境表达出对现实的不满与抗争，但最终泯于浑浊不不堪的现状——郁闷、痛苦、挣扎、矛盾，似乎手中的这支笔尽管也作为枪茅，但却无法比拟曾经鲁迅先生的雄文笔力，更像是被封在鞘中，难以挥斥方遒。或许在其他读者看来，诗人的这首诗充满讽刺与批判意味，然我认为还有第二重寓义，则是他之于讽刺和批判之后发现仍旧无力改变现状的迷惘，是理想破碎的幻灭，无能为力的痛苦。我当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心境，但我能够体会他的情绪，或以我这一厢情愿的文字，亦能暂缓其胸中块垒。《十二月》中，“但其中的漩涡仍在。”这似乎是一场关于死亡的讨论，但又不仅仅限于死亡。有人说卡瓦菲斯是文化衰退中的伟人，诗人把他“牵扯”进来，有着深刻的寓义。在这样一个金钱至上的社会里，一个将利己主义发挥到极致的社会里，似乎再多的说教和劝谏都没办法去弥合这个社会的裂痕。但是我想说，感谢这个世界还有文学，诗人本人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不论是以他为代表的当代诗人还是当年的“潜在文学”，都是属于当时时代的勇士，敢于面对现实，敢于反映现实，敢于质疑，敢于批判，敢于辣手著文章……卡尔菲斯并不是此诗的主角，但与“你”和“我”共同编织成一张逻辑网，“你”代表读者或是普罗大众，“我”指诗人本人及其为代表的诗人群体，“卡瓦菲斯”指一种精神信仰或是神明之类，他们之间的运行逻辑则是：从“你”身上展现出现实的世相，再由“我”们以笔为刀进行如是描写和深刻批判，寄希望于获得“卡瓦菲斯”的指点，以建构起理想社会。就如题目“十二月”——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看法》中，“记得一个人说过/活着就是胜利/但那个人，去年/失败了。”直接表现出消极感情，在“急转直下”的情绪变换中完成对生命的感悟。当然这一节是作为本诗第一节的例子，为第一节“我对于事物总有过于悲观的看法。”提供真实可信的证据，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是诗人深切而彻骨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所就。“看法”就是之于自身真实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就是艰难苦痛之后的顿悟，是悲伤到极点的欲哭无泪。我无法与诗人共情，因为不仅仅限于年龄上的差距，还有生活阅历的层次，我还是太过浅薄。《二维码》中，“昨天/我扫了那张二维码/但已过期”。似乎还是对那个特殊时期有所“怀念”，那种来自于慌乱、迷惘和彷徨的心悸，似乎全都被隐藏在了那张二维码中，虽然已经“过期”，但是却无法被遗忘，永远被镌刻在记忆柱上。《韵脚》中，“我的韵/都押在被自己搬起的石头/砸伤的那只脚上。”诗人毫无保留地展现出其创作思想和对人生的看法，在似于光怪陆离的表象下将对超现实的郁热和盘托出，表达出对前途命运的担忧，一声喟叹，叹不尽胸中郁结。在这五首诗里，诗人百定安制造的意境与意向如此之多，如此真实，如此有切肤之痛，充满虚幻与吊诡之气氛，他以超脱出肉体的灵魂和才气进行深度探索，决计要寻找出属于诗人的修行之道，该如何洗尘，如何觉悟，乃至达到坐忘境界，直到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言至于此，我唯有祝福。

览百定安诗，诗歌在扭曲、痛苦、孤寂的密集的意象叠压中推动新的独特的诗体试验冒险，在不惜以削减诗歌的“本质的淳正，技巧的周密，格律的谨严”为代价，放弃追求诗歌的“美”，甚至是“以丑为美”，也要将揭露与讽刺进行到底，这种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战斗精神，似乎只能在“五四”时期的新诗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中窥见，如今诗人百定安再次拿起这杆锈迹斑斑的方天画戟，以追溯前贤，以“天狗”似的情感宣泄表达愤懑。这样一种近乎“随性写作”，抛弃“矫揉造作”“故弄玄虚”等，再现诗歌的功利主义与社会教化作用，将诗歌的人文化倾向和知性写作融合发扬，以坚定人的价值与尊严、对人性和人道主义复归的呼唤和对社会现象进行深度解读的姿态，完成狂飙突进的黑色幽默写作。


附：
百定安的诗


倒行


江边有人倒着走。第一眼看去
以为他把鞋穿反了。以为江水倒流。
亚里士多德说，好故事里的事情
都是别的事情推着走的。他没有好事情，
只有左半个身体推动着另一半。
波澜也是，被别的波澜推着走向未知。
但有时一条冒失的鱼,会把它们冲击得七零八落。
风还是太小了，不足以把倒行的人纠正过来
给人看见他完整的一张脸。或者从那张脸上
望出肉体深处不易察觉的隐情。这样的步姿
百年前卓别林走过
让人笑出悲喜的眼泪。在那个时代
一个人只能倒行逆施
才能走出正确的步子，不至于
在终点被撞得鼻青脸肿。


十二月


在咖啡馆，你拿着一本卡瓦菲斯。
你，我，卡瓦菲斯
一起静坐着，仿佛见面
仅只为了比赛沉默。

窗外草坪，两只宠物在激烈辩论。
一棵树长在另一棵怀里
犹如木雕的圣母怀抱垂死的圣婴。
我们回想着难忘而将尽的一年
杯中之物就凉下来了

但其中的漩涡仍在。

刚才读那首挽歌时
你我确认了一下眼神。
我们模拟着卡瓦菲斯
写彼此的墓志铭。铭曰：
“肉体消失无声。
时间大于一切悲伤。”
而你的不同，你写道：
“在所有的模拟中，只有死亡
是写实的。”


看法


他们说，我对于事物总有过于悲观的看法。
想到这句话，我就感到悲伤。

记得一个人说过
活着就是胜利
但那个人，去年
失败了。


二维码


无意间把核酸检测时发的
自查二维码
插进了
《巴黎评论•作家访谈》中
伊丽莎白.毕肖普的某一页。
在第二段
她说道，“我恨华盛顿特区。
到处都是政府大楼，看着
跟莫斯科一样。”
昨天
我扫了那张二维码
但已过期
上面显示
“未找到相关商品信息”。


韵脚


悲喜剧中，我只看悲剧。大团圆
是虚假的，小团圆是不完整的。

作为诗人，我写不出幸福
甚至写不出忧伤
我的韵
都押在被自己搬起的石头
砸伤的那只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