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悲悯的闪击
——谈秦歌《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
□杨荣宏
我在四川文化艺术学院讲授“创意写作”课凡四载有余。本校引进这门课程,我是始作俑者,自认为负有特殊责任,因此,摇唇鼓舌,纠集了马青虹、王晓娟、毛思宇、王彦超等几位年轻朋友把课程开了起来,总体而言比较受欢迎。我上课有个特点,常常拿自己的作品或者身边的诗人作家做例子,既聊他们的各种糗事趣闻,又细讲他们的代表性作品,其中,蒋雪峰、白鹤林、敬丹樱、马青虹、阿贝尔、羌人六、蒲永见等等出现的频率最高。我熟悉他们,故可信手拈来。这个办法省力。白鹤林名作《孤独》是必讲之作,讲诗的过程中免不了要谈到此人,谈到此人又担心他太抽象,于是,在2023年秋季的一天下午,我干脆请“具体”的白鹤林从传说中一现肉身。因为白鹤林,我与看上去非常朴实的梓潼秦歌相识。白鹤林介绍说,他是一位医者,又是一个诗人。起初,我并未特别重视。我跟秦歌加了微信,但咱们彼此几乎没有互动。他曾发了一组诗给我,我亦并未立即拜读,待2024年春节前的一天静下心来浏览微信的时候,偶然撞上了他的《忽然泪流满面》(组诗),我当即怔住了,写得不错!这组诗的第一首是《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
那个蹲在医院门口
紧紧咬住嘴唇
不敢哭出来的女人
今年三十岁
那个把一张诊断书
撕碎成雪花
随手扔进垃圾桶的女人
从医院走到学校
三百五十米
用了一小时零八分钟
那个刚刚还痛哭的女人
牵着女儿的手
轻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宛若两只蹁跹的蝴蝶
三十岁的蝴蝶
领着三岁的蝴蝶
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
没有人知道
那个悄悄把悲伤藏在翅膀下面的女人
内心正下着一场暴雪
作品的题目是“从一朵花飞到另一一朵花上”,给人的阅读预期一定是一首风花雪月之诗。但是,从第一行起,就出人意料,就是反常的:“那个蹲在医院门口/紧紧咬住嘴唇/不敢哭出来的女人/今年三十岁//”“那个”是远指,“蹲”,是远距离可见的动作,“医院门口”是一个特殊的、沉重的场合。“蹲”着的姿势,吸引了诗人(和读者)的注意,于是走近,“紧紧咬住嘴唇”——因为只有近距离观察才能看见。“紧紧咬住嘴唇”,为什么(悬念)呢?“不敢哭出声”是揣测,是解释悬念;“女人”告知诗人所观察之对象的性别,“今年三十岁”是根据女人体貌体征和其他已知信息进行推测所得出的结论。“蹲”在在医院门口——反常,为什么?“紧紧咬住”嘴唇——反常,为什么?欲哭而“不敢”出声——反常,为什么?首段看似只不过是客观、冷静、平常的叙事,一句接着一句,每一句都是问号,每一句都是悬念,紧紧地抓住了读者。
接下来,作者满怀关切,“跟踪了”那个女人:“那个把一张诊断书/撕碎成雪花/随手扔进垃圾桶的女人/从医院走到学校/三百五十米/用了一小时零八分钟//”仍然是极其朴素的平铺与直叙。“诊断书”,补充回答首段主人公为什么“哭”——哭的原因。有人生病。到底是谁的“诊断书”?诗人暂未交代。悬置在读者的脑子里,接下来,写了一个动作“撕碎”,为什么“撕碎”?悬念又起。主人公将诊断书撕碎成“雪花”,不过状诊断书碎片之貌而已,没有任何复杂修辞。接下来,主人公要干什么?要到一个地方去。“从医院走到学校/三百五十米”,那个地方是学校。严格说来,医院和学校是相邻的两个单位。“三百五十米”,言其距离极短,故,费时应当极少,但令读者没有想到的是,主人公居然“用了一小时零八分钟”,何其犹豫、何其踌躇,走得何其粘滞,走得何其缓慢,走得何其沉重,走得何其艰难!数字具体、准确到到“三百五十米”和“一小时零八分钟”,赋予细节以结实之感,这种平淡、冷静的、精准的叙述里包裹夹缠了极为强烈的矛盾和反差,把主人公如何强忍痛苦不堪,如何伪装表情、调整心理进行了一番不动声色的“渲染”,于无声处蕴惊雷。主人公为何走到学校?下一段揭秘:学校有她的女儿,她要去接她的女儿回家。“那个刚刚还痛哭的女人/牵着女儿的手/轻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宛若两只蹁跹的蝴蝶//”此时,我们可以猜测,那个在医院门口“不敢哭”出声的女人,为何不敢哭出声?她怕泄密,她有顾忌。她为什么怕泄密?她顾忌什么?她怕自己生病的噩耗不胫而走,她顾忌自己的女儿,担心她知道。到了这里,我们才知道在“从医院走到学校”路上,那个女人(背着众人)曾经“痛哭”,也许哭出了声,哭得天旋地转,哭得酣畅淋漓。但很快,巨大的反转又出现了:“牵着女儿的手/轻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宛若两只蹁跹的蝴蝶//”,为什么?作者没有告诉我们,只是客观陈述,原本沉痛、沉重的她,居然戏剧性地“轻盈”起来,再次反常!轻盈,意味着喜悦,是女儿见到妈妈的真喜悦,是妈妈牵着天真无邪的女儿后或真或假的喜悦;如果此处的喜悦是母女之真喜悦,是出之于天下母女之至性至情,则“轻盈”就是忘情,就是无比美好的一幕,如果此处的喜悦是不知情的女儿的真喜悦和悲伤、沉痛到绝望的妈妈的假喜悦,则愈是“轻盈”,愈加令人泪崩。诗人用蝴蝶的翩跹比喻母女回家步态之欢快、喜悦和优美,已经惊跌了读者的眼镜,居然又特别另辟一段:“三十岁的蝴蝶/领着三岁的蝴蝶/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作者这才交代孩子有多大,才三岁,还童蒙未开,天使一般,纯洁而稚嫩。“三十岁的蝴蝶”代指妈妈,三岁的蝴蝶,代指女儿,绚烂,美丽,欢快,蝴蝶干什么呢?“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花朵是芬芳美丽之物,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是从美丽到美丽,从欢快到欢快,从芬芳到芬芳,反衬主人公和她的女儿将不可能始终(牵)着她的女儿进行这样的旅程了。我相信,此时此刻,已有霹雳万钧炸裂在诗人和读者的头顶了!末段:“没有人知道/那个悄悄把悲伤藏在翅膀下面的女人/内心正下着一场暴雪//”,诗人以“翅膀”代指“轻松、喜悦、快乐”,“翅膀”亦暗喻呵护之意。最后,作者再次提示、再次强调,那女人“内心正下着一场暴雪”。前面有诊断书撕碎成“雪”花的意象,到最后,诗人再次用暴“雪”与之呼应。雪是冰冷的、纯洁的,花是暖调的、明媚的,而暴雪是突然而猛烈的。诗人营造了一个雪花纷飞、花朵摇曳、蝴蝶蹁跹的意象世界,赋予这个悲剧故事满目绚烂,把万般美好的事物无情地撕得粉碎,极具感染力。
医者,诗者,都是仁者。医院是生离死别悲剧故事的高发区,医院之门是深情之门,又是无情之门;是希望之门,又是绝望之门;是生命之门,也是死亡之门。目击者若粗糙一点、神经大条一点,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其实见怪不怪;目击者若细腻一点、敏感一点,同频共振、同悲共喜,当然更为可贵。秦歌显然属于后者,他的《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在诗行间跳动着一颗柔软的仁者之心,充满了他对一个患者的深切同情,表达了他对一个女性、一个母亲的由衷赞美,吟唱了一曲哀婉悲怆深沉的母爱之歌,给了读者一记悲悯之闪击,堪称佳作。
评论作者简介:杨荣宏,笔名杨汶山、蒲人,作家、评论家。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四川文化艺术学院创意写作教师,绵阳城市学院客座教授,绵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首任主席,绵阳市文联原党组成员、副主席。
诗歌作者简介:秦歌,本名秦胜,四川绵阳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先后在《星星》《绿风》《诗潮》《鸭绿江》《剑南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有诗歌入选作家出版社等出版的多种选本,并获多种奖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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