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生存场景的故事性氛围的呈现
——评梁文涛的诗《一根线头》

易飞


当代新诗发展到今天，已经从上个世纪的以抒情为主的朦胧诗体，改变为以叙事为主体的当代诗。诗的叙述性作为一种诗的想象力类型，已经被确认并得到广泛的认同。臧棣先生认为，当代诗的叙事性，在优秀诗人那里，主要不是用作对经历和事件的讲述，而是对生存场景的故事性氛围的呈现。所谓故事性和寓意性互相渗透，双轨或多轨前行。也可以认为，单一性的叙述，失去了诗歌文本的“客观对应物”，已经走向没落。但单一的叙述和线性叙述不是一个概念，良好的线性叙述依然可以展示其寓意性和象征意义。在叙述中，往往以场景的设置、复原、悬置，使其产生一定的戏剧性。而戏剧性的诗比意象诗更高级，因为更有隐喻的张力；如果整体呈现，则又达到更高的境界，也更考验诗人。

《一根线条》的叙述和场景预设，体现了梁文涛的机智和老道。

一尺多长，细细的一根
从沙发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款时尚的布沙发）
我常坐的位置露了出来
我不想搭理，一直以来
这根从沙发里内露出来的一根线头

梁文涛从《一根线条》中拉出了动人的诗性。主人公“我”处于日常的一种很放松的状态，日常的场景是“我常坐的位置”——沙发上有一根“露出的一根线头”。“今夜平安无事”，“不想搭理”，说明主人公很慵懒很惬意地在收看电视。作者强调是“彩色电视机”，此处是一种巧妙的时间或年代的交待，因为如果是当下，这样的交待肯定多此一举——所以可以认定，其年代应该为刚刚可以买到彩色电视机的年代——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彩色电视机和黑白经典老片形成了某种色彩的对比，也有一定的背景性交待，因为当代人看黑白片的越来越少了——其再次证明主人公观看的年代和文化特征。

我为这床上的男女担心
害怕主人深夜而归
无意中，我抓住了这根不想搭理的线头
我想把它扯断，当初的想法
是越快越好

从第三段开始，精彩开始了。作者通过前两节的精心布陈，此节开始绾束，将双方——电视中的情节与主人公手上的线条巧妙地拧结在一起。此时的线条已经成为电线，被作者接通了电源，由物理性的线条变成了有温度的情感显示器。

前两节一直在言说主人公的放松和不经意，主人公的状态随着电视里情节的发展，变得紧张起来，日常中陡然生发出非日常

此处与上两节的节奏发生了变化，因为主人公的情绪由放松改变为有一点点紧张或是担心。主人公因为担心走向了文本的前台。

这根线条自此成为主人公情感表达的寄托物。“无意中”并非无意，体现了某种神秘与机缘。此处无需进行道德评判，但作者的善意还是明显的——“我为这床上的男女担心” “当初的想法是越快越好”。“我想把它扯断”中的“它”是物理性的线条，也是床上的男女之事，一语双关——此处细品，非常有趣——床上的一对男女关你何事？他们快或慢与你何干？主人公吃饱了撑的，显得有些可笑。但诗歌就是没事儿找事，诗人无端生愁，就是要操一些不该操的心，在“无用之用”中发现独特的诗意与盎然的趣味。

故事的情节没有按照我的设想
主人也没有深夜而归
他们在黑暗中喘着粗气，疲惫地消失
然后又在我的视线中反复出现
而我手中的这根线头没完没了
越扯越长

故事的发展如主人所愿，成就了一对男女的好事，主人公似乎有一点庆幸。如果只是止于此，这首诗就一定是一首平庸之作——仅止于情节的如期发展，悬着的心放松下来。“反复出现”，体现了主人公开始深入思索这个问题，不再止于担心和甚至庆幸的层面，主人公的责任意识、社会角色、自醒与形而上的思考开始介入。

然后又在我的视线中反复出现
而我手中的这根线头没完没了
越扯越长

作者的高明体现在“又在我的视线中反复出现”，可见这件事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电视剧情反映的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事情，看起来是当时的社会情状、乱象、欲望，却指向更深的社会病灶和人性之贪。“在别人的屋子里做爱”可能是某种隐喻，是当时一些人逃避社会现实得过且过满足个人欲望的某种写照，此处有一定的批判意识。这男女两位主人公有没有感情，是不是逢场作戏？作者没有交待，但可以肯定，在别人的屋里做爱，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体现出荒唐和悖谬。对应现实层面，这样的荒谬之事，也是经常会发生的；即使不出现事实性的荒谬，心理上也一定是有的。

显然，此诗是结构性写作。电视机里面的和电视机外面的，剧中人与观剧人，故事情节与主人公手中的线头，剧中人的顾虑与观剧人的担心，构成了多处对位。刘川先生认为，用结构写诗比用语言写诗更加有效。后者让读者得到的是修辞之美，前者则设置一个场，让我们共同进入、参与、体验，和场域中发生的一切同频共振，一起感受更多的情绪烈度。

“没完没了/越扯越长”，这时早已不是沙发上的线头了，电视剧中这一段情节结束了，但依然在主人公的脑海中反复播放，像无穷无尽的线头，无休无止——这一对男女发生的故事，值得反复咀嚼、玩味。且让这个线头在每个读者的心中，“没完没了/越扯越长”！
       

附：
一根线头

梁文涛


一尺多长，细细的一根
从沙发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款时尚的布沙发）
我常坐的位置露了出来
我不想搭理，一直以来
这根从沙发里内露出来的一根线头

今夜平安无事。沏茶，打开电视
在彩色电视机里欣赏黑白经典老片
我亲眼目睹他们在30年代的阳光下，谈情
挽手走过灰暗的弄堂，在别人的屋子里做爱

我为这床上的男女担心
害怕主人深夜而归
无意中，我抓住了这根不想搭理的线头
我想把它扯断，当初的想法
是越快越好

故事的情节没有按照我的设想
主人也没有深夜而归
他们在黑暗中喘着粗气，疲惫地消失
然后又在我的视线中反复出现
而我手中的这根线头没完没了
越扯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