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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听书人
下着雨。到处湿淋淋的。房间里
说书人的声音也湿淋淋的,
她浑身被浇透了,从上到下滴水。
当听到新婚之夜,苔丝向克莱尔坦白过去,
她就预见了苔丝的厄运:
“可怜的苔丝。”她的眼睛也湿着,
仿佛看见一个死去的女人。不。是无数女人。
被礼教屠杀,她们杂乱横陈在房间里,
纯洁的面孔对着她,惊人的,被撕碎的美。
而那声音仍在继续,麻木,冷漠,
房间里的水跟着上升——
她觉得自己也是一具尸体了,苍白着脸,
浮在冰冷人世的表面。
2、听书人
拍案惊奇还是丝竹婉约
都不及语言来得直接
惊驾的马
拦路的蓑衣客
跌落烟尘
风刮云积
推出一个村庄
女子又一次贴上窗花
光屁股娃追逐着麻雀
枪挑葫芦的好汉喝着村醪
忧愁着前程
远方的金銮殿
藏在一万个人的阴影里
刑杖低鸣
更漏滴答
听着听着
一生都开始翻滚跌宕
每一节故事似曾相识
——好大一场雪
3、听书人
终南山本就是一本泛黄的书
多年前,他还曾翻开第九十九章节
目送一头入迷的羚牛跳下山崖
紫丁香盛开处,蝴蝶从庄生的梦里走失
就这样沿着书卷里的音符
把长安城头的月,勾成黑白插图
城墙根下,听书人已是热泪盈眶
直直嗓子吼出来一句苍凉,板子紧响
这不是焦尾琴,这是一条麦田里的长凳
有麦穗扫过五月的额头
后面是呼喇喇的秦人长戈
孩子依旧会张大眼睛,指着龙旗
即使是六月的风,潮湿的思念
卷了纱窗。一颗洋槐树倒立在井口
烟锅子跟着回家的烟圈
叩开虚掩的门,如下一页书简
4、听书人
突然,说书人把惊堂木
重重地拍在桌面
且听下回分解,说完呷一口水
听书人正听得兴致勃勃
一个急刹车,弄得前仰马翻
愣在那里,半天喘不过气来
第一个回合总是在城堡下丢盔弃甲
然后再回军帐商议
请出高人献计,金盏银樽、佳人、玉石进贡
城门不攻自破
历史正顺着套路走下去
有时情急之处,听书人猛然站起
嘴里不断喊着:打他,打他
从古至今,侠侣情仇 、岳飞传、平原枪声,轮番上演
晚间,回家的路上
听书人怎么越来越觉得
说的全是自己
5、听书人
耳朵里,无端跑出刀光
剑影自动染上热血
残存的声音
正在生成更多的细节
那匹白马,至今还跑在空旷的晒谷场
英雄梦,所有过程都会有惊无险
还有一面孤独的悬崖
看云起,看江水独自东流
千回百转的情爱,任其大喜大悲
都是命运的巧然安排
预演着现实
说书人走了。只剩下故事的高潮
醒木搁在桌上,听书的人一生悬在空中
不像生活的刀
迟早会落下
6、暮色苍茫
下山的人怀抱道具
脚步声掩进暮色
那些不被人知的故事
长出生活的刺
有时他虚张声势
搬出体内为数不多的硬朗
咀嚼,难以驯服的日子
山路越走越长
词语跟着越发陡峭
黄昏拄着拐杖
一段苍茫,在空寂处
仅仅复述出
时光里微不足道的浅痕
7、暮色苍茫
辽阔的天空逐渐收拢
夕阳,在给一只盘旋的鹰
加冕,并披上金色的王袍
即将,被万家灯火
举起了黑暗
鹰在更高处孤独
鹰,没有收起自豪的翅膀
怕失去这短暂的荣耀
丢了天空,那就意味着
它又回归了
森林接近凡尘的巢穴
而王者的宫殿
永远都是高高在上
在祥云之间
暮色苍茫
疆域,依旧辽阔无限
8、暮色苍茫
万物卸下所有的美好
已失去了隐喻,荷叶算是出类拔萃
集体跃出水面
我的情感藏在淤泥里,流水应允洗净我的灵魂
水面上的那部分身躯,碧绿又可爱
我喜欢没有重量的东西
露珠,蜻蜓
还有牵线的蜘蛛应约而来
这么矮的天空,恰好可歇一下脚
为一个人停下来
仿佛青蛙在下面鸣叫,放弃了动荡
而灯光从夜色里走出来,又固定那搅烂的夜色
这不会卷边的物种,不动声色
风来去了多次,从不吹动它们
9、暮色苍茫
从脚手架望下去,围观者
越来越多,把黄土地与荒草坡变成
黑压压的人头,与深黑
那是绝望的颜色与尖锐的叫
充了血,蛊惑或怂恿
都让灵魂中生的勇气,愈发单薄
从脚手架望上去,太阳
终究没有多看一眼这虚伪的世界
它没有照见克扣工钱的胖手
颤栗的双腿与慌乱的眼睛
或是侥幸地躲藏在某扇窗后
等待黑夜,或噩梦
当暮色升起,脚手架与天空一样轻盈
与大地一样苍茫。与
世界一样沉重,或是等待
黑暗像大锤一样砸下,或坠入
10、暮色苍茫
午后。伫立在用青苔搭建的
拱桥上。空中纷飞的柳絮
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
夕阳照在青苔上,又被
支离破碎的倾泻在河水里
河面上,船只穿梭
出入在眼前
消失在过往里
更多的时候,俯看
桥下的流水
流水也仰起头
望着我
暮色苍茫中,鬓角
又飞过一个流年
11、一束光
一束光穿过窗棂
投在阳台上
细窄的长方形光斑
一节节显现
你说,这是不是一趟阳光列车
一只甲虫
将整个下午都花费在
火车厢里
它就安静地坐着
应该没有什么
挂心的事
阳光专列开得很慢
傍晚时,载它进入了夜色隧道
12、一束光
一束光,如何成为
手电筒的语言
昼伏夜出的家伙
手起刀落
一把剖开黑暗
一束光,就这样
被抓住把柄
被曝光在黑夜之中
13、一束光
闪电撕开漆黑的夜幕
如开天巨斧劈破未知和混沌
雷鸣滚过
决堤的雨裹挟着尖叫破窗而入
潮湿的心事在今夜泛滥
一束光的闪烁划开
记忆的壁垒。沉寂的往事漫过思绪
有雾气升腾
太多呻吟和躁动无处安放
颤抖在旧时光里的笑声
和忧郁的眼神相遇
碰撞。杜鹃啼血的嘶鸣屏蔽感知
遗弃在低处那个孤独的灵魂
掏空全部思念
燃烧肉身绽放极尽绚丽
擦拭深埋的暗癍和锈迹,磨骨成剑
换取灿烂的瞬间,刺穿虚无
14、一束光
光试图改变另一束光的路线
光喜欢在较暗的森林里旅行
第一缕光和最后一缕光是否一样纯粹
两束互相逆行的光激起层层的涟漪
光如果没有重量
是否等同于幽灵
如何描述一束光的切面
色泽,硬度,品质
笔直是否是一种禁锢(或诅咒)
谁限制了光的折返,悬停,变速与静止
亿万年的旅程如何消遣孤独
两颗脑袋,左右互搏?
所有的光都带着三分的期许
至少你此刻并不那么的失望
15、一束光
直来直去的手电筒
和矿灯。艰难爬涉过
曲曲折折的矿洞
完成一次及时的救援
塔用微弱的眼睛,找到
进退失据的船只
为黑暗锚定光明的方向
有时会折叠身段
有时能穿透迷茫
有时需要撕裂一次天空
送来一场及时的雨
大地用厚重
承托起万家灯火
——汇聚的每一分希望
16、雨落屋檐下
成熟的雨都不计后果。
携所有的光,加速光阴似箭
这是嵌在计算公式外的权威
瓦葱与屋檐同时低头,姥姥说:瓢泼之势招祸
天灾与人祸并不计较谁先单行
屋檐下照样煮茶,亲眼见过
一九九八年的官兵,在击退洪水后
浸透的身子在屋檐下打盹
17、雨落屋檐下
你们离开了以后,屋檐下的青石板
就沙哑了。歪斜着身子,蹒跚地
摩擦着深巷里的风,把赶不走的日子
藏进皱褶的泥土里
这里的阳光,有时也像一把火
从残缺的石磨碾子上滑过,把
墙上的影子拉起。闪着光
在青苔覆盖的瓦片上。游走
灰灰的雨,和我一样急,像逃逸一样闯入
孤鸟冷寂的巢下。倾泻下来的不安和渴望
在破碎的蛛网,墙壁结痂上
如针脚一样,密密的扎透
啪嗒,啪嗒,啪嗒……
他浑然不知
18、雨落屋檐下
母亲长久地注视着从屋檐滴落的雨
像一个一个的词。父亲走之前的三个月
没有说出几个像样的词
雨又大些。母亲长久地注视屋檐的雨
像一个一个的句子。父亲走之前的三年
没有没能说出几个像样的句子
一阵风吹,母亲把伸出门槛的脚尖缩回
起身把板凳往门里挪了挪,再次坐了下来
透过雨帘,墙根的一个废弃的油漆盆里的
铁红色让人惊心,那是父亲灵柩的颜色
19、雨落屋檐下
前世隔在屋顶上面,已是
低下来的头所不堪回首
来生在地平线下,不知
要经历多少黑暗中的阻隔
现在,看得见摸得到的现在
丈量从屋檐到大地
这一段最短暂的距离
虽然用尽一生
但最有声有色
20、雨落屋檐下
下雨了,天空心事重重
檐下,母亲一声不吭
低头坐在纳鞋底的小芳身边
因为用力,每次拽麻绳
小芳的手指都会留下一道深深的勒痕
为了给大十岁的哥哥换床媳妇
下个月,她将跟邻村的一个瘸子过日子
她头也不抬
只顾一根一根地拽着麻绳
好像要把自己受的所有委屈都纳入鞋底
下雨了,天空一句话也不说
父亲只顾闷头抽烟
父亲被烟雾呛出的泪水
和小芳背地里流的眼泪
和这屋檐落的雨一样:不值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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