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黑风大娘》
文/刘一瓶
在我的印象中，黑风大娘是我们这条街最清闲的人，夏天追着阴凉，冬天追着老檐（太阳）。兜里装满瓜子，一个人站在墙根下，像一个独行侠。黑风大娘吃瓜子有一绝，她不是一个一个把瓜子皮吐掉，而是等下巴颏沾满瓜子皮，用手一抹，“哗啦”一声，瓜子皮落地，这一串动作干净利落。我和弟弟偷偷学过几次，每次都痒得不行，一个瓜子皮也没沾住。
黑风大娘不像我母亲，整天有忙不完的活，春天要耕地，夏天要给羊准备过冬的草料，秋天忙着在地里收割，冬天还要给我们做棉衣，鞋子。
黑风大娘不会做针线活，他家孩子穿她做的棉衣就像从树洞里钻出来的冬熊，胖胖的，她就是把一整块布摊上棉花，然后缝上一对折，就把孩子们装进去。
我们兄妹几个穿着母亲做的棉衣，得体大方。黑风大娘就找母亲给她家的孩子做棉衣，母亲善良不会拒绝。但是弟弟小，老是捣乱，黑风大娘就带我和弟弟到她家。记得她家有一个盛棉花的筐，她总是从筐里变戏法似的给我们拿出棉花糖，瓜子，柿子饼，沙果干…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叫她黑风，后来的几件事让我明白了——
比如，她家早晨的炊烟跑到别人家去，她就无来由的骂一顿，别人家的炊烟高过她家的炊烟，她也要骂上几句，谁家的炊烟和她家的炊烟搅在一起玩一会儿，她更是要骂…人们听到她骂人，就把门窗关好，叮嘱自家的孩子不要出去了，外面正刮着黑风呢。
黑风大娘对门是一个从外地嫁过来的媳妇，她眼看着自家的鸡到黑风大娘的院子里就没出来，于是便去讨要，黑风大娘百般抵赖，小媳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和黑风大娘骂起来，骂黑风大娘的孩子被猪吃掉的事，黑风大娘一翻白眼，咕嘟咕嘟嘴里吐着白沫，妈呀一声，晕过去了…
黑风大娘几天都没出门。
人们说，黑风大娘的孩子被猪吃掉是她一生的痛，丈夫在朝鲜战场生死未卜，家里三个年幼的孩子要照顾，还要去生产队出工。一天她去干活，收工时黑风大娘把裤脚扎住装一些谷粒，被生产队长检查出来。那天她回来晚了，最小的孩子饿得爬到猪圈。
从那以后，黑风大娘走路低着头，别人说什么，她就像没听见。直到她丈夫回来，大娘真的扬眉吐气了，把那个队长痛骂一顿，吓得队长一家人见着她就像老鼠看见猫一样，绕得远远的。
人们经常看见黑风大娘坐在车上一脸幸福，穿着一件对襟的红夹袄，高大魁梧的丈夫牵着毛驴，其实黑风大娘的车是他丈夫用四根木头和一块木板，再有两个车轱辘组成的。街东头的韩婶儿，“啧啧”几声，看人家那车坐得敞亮。
无论人们怎样忙碌，黑风大娘天天兜里装满瓜子，站在路旁或墙根下，每到吃饭或天热，她丈夫唤她。街上好多女人都羡慕。
黑风大娘就住我家后院，我们说话都要小心翼翼，不能说她懒之类的话，不知道她哪会儿来我们家，大娘腿脚轻快，有时她到我们屋里，我们还未察觉。
每到开学的时候，母亲要我到黑风大娘家借钱，虽然父亲教书，但是家里我们兄妹五个都要上学，那点工资杯水车薪，这时，大娘要我站在外屋门口等着，她去西屋，在门的缝隙里，看见她从棉花筐的破袜子拿钱，我觉得，黑风大娘很聪明，给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大娘拦住我，小丫，给我写封信，记得地址是，辽宁那边的叫什么乃林皋镇，那时我才知道，黑风大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顾秀兰。
大约一个月之后，我放学回来，大娘又拦住我说，她娘家来信了，她高兴的用唾液抿着乌黑的头发，塞给我几块糖。我想：黑风大娘收到信的那一刻，她就是有娘家，有来路的人。人们再也不说她娘家没人了。
第二天，我去上学，黑风大娘喊我去她家吃杏，吃完杏把杏核留下。
我们几个孩子放学后在她家门口踢毽子，捉迷藏，看见黑风大娘站在院子里望着我们，用唾液抿头发。
黑风大娘用唾液抿头发也是一绝，她不用木梳，把唾液吐在手心，向后摩梭，头发均匀的得到唾液的营养，脑后的发髻乌黑乌黑的。
转眼间黑风大娘的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女儿要找一个军人，触动了黑风大娘的那根神经，她把女儿大骂一顿，女儿嫁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儿子的婚事却愁坏了黑风大娘，请了好多媒人也没说成，儿子在砖厂干活领回来一个媳妇，黑风大娘并不喜欢这个儿媳妇，满眼嫌弃，个子不高，一双脚很大，走路像石头砸在地上。奈何儿子三十好几，也只好将就。
孙子生下那天，黑风大娘喜滋滋去我家报喜，她所有的亲戚都告诉了，逢人变说。黑风大娘沉浸在当奶奶的喜悦中。
直到一天，她儿媳妇脖子上的项链，让她破口大骂，说什么还戴了一条项链，不如戴一条狗链，骂得儿媳妇直哭，儿子打工回来，她蹿掇儿子用自行车链子把儿媳妇结结实实打了一顿。原因是，儿媳妇耳朵上戴了一对耳环。
儿媳妇扔下三岁的孩子走了。
黑风大娘兜里依旧装着瓜子，这次是领着小孙子，东墙根挪到西墙根，吃瓜子也顾不上沾到下巴颏了，孙子调皮了，她要骂上一句……
家里家外都是黑风大娘的丈夫在忙，黑风大娘在外面骂人，他总是叹息，唉……
那年春天刚种完地，黑风大娘的丈夫就病了，在炕上躺了几日，无疾而终，这个在朝鲜战场上立过战功的老兵去追随他的战友了，黑风大娘不哭，她只是骂，骂她丈夫这个老鬼扔下她，骂着骂着，就干嚎起来…
黑风大娘一下子就老了许多，头发花白拄着拐杖。
儿子不久领着小孙子去找媳妇，黑风大娘一个人守着院子，院子长满了草，她像没看见，坐在墙根吃瓜子，满是褶皱的下巴颏再也沾不住瓜子皮。
春节时，黑风大娘拄着拐杖向村口张望，直到暮色降临。
过完春节的某一天，邻居小李大夫看到她几日没出来，就去探望，黑风大娘倚着墙壁，嘴巴张着……
这条街肃静了，人们都觉得不习惯，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
2023.2.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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