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特立独行的柿子
－读王单单《红柿子》
文\周健
王单单的诗经常处在一种紧张掘进状态中。
读他的诗如打开中国盒子，在一层接一层的剥取中，过程是紧张的，但也是新颖神奇的发现之旅，也像酒的酿造过程，配料、发酵、取糟、蒸馏、蒸酒，跟随一系列动作，从所涉谷物（物象）中提炼出纯粹的精神的晶莹物质。读他的诗看着是水，喝下去闹“鬼”，你会长时间沉浸在他特意营造出的那种氤氲氛围中走不出来，所有的人生阅历经验记忆思维逻辑不由自主围绕它，“在它周围展开”，读者的精神世界终于在这首诗中找到聚拢、收束的入口，为迎接快乐而忘记其他，只活在此时此刻此中，伫立在像潮水一样袭来的感动潮涌中。
从所接触到的王单单的诗作来看，他几乎所有的诗作题材都指向普通百姓尤其是农民生活和经历经验记忆，这可能与他的出生成长环境有关，也与他的精神执念有关，而这也正是他会引发更多普通人关注的重要原因所在。王单单的诗作精神指向与普通百姓的精神指向在一首诗里找到了最后的焊接点，他血液里的农民情愫注定了他可以通过一首诗，打通他与普通百姓之间的精神通道并找到情绪归宿。在《红柿子》中，王单单选择一棵雪原旷野上的普通柿子树和树上一个孤零零的红柿子作为其诗的抒情核心，关注“它拒绝成为软柿子”，也是和他的这种精神执念有根本密切关系的。
柿子树是一种适应性极高的植物种类，在大部分北方地区，农村住户房屋旁或路边，偶尔就会出现它的身影。柿子树常常是孤立不成林的，有一种孤傲的性格。秋天当染霜红叶落尽，柿子树遒劲的枝干映在碧空中宛若一幅炭素笔画。如果仔细看，在最高处，会发现一个两个零落的柿子挂在枝头，迎着斜阳发出红色光芒。这是一种寻常的景象，容易被忽视的景象，当这种寻常景象进入诗人笔下时，这种寻常的景象就被注入了灵魂，成为“这一个”。“别的柿子都已被出售，或者腐烂”，唯有它因为一种不寻常的内部力量支持着它迎风高立，不低头不腐败，这种不做“软柿子”的劲头是令人敬仰的。诗人形容它：
死咬着冰冷的枝条
死咬着那截通入体内的反骨
通过两个结构形式一样的句子反复强调，刻画出一个拼命想要保持自己本色的柿子的原生态形象，不管外部环境如何恶劣（包括自然天气转冷、包括其他柿子选择屈从），一个柿子仍坚持初心，誓死坚守自己。这种坚持因为源自本意来自初心，它无视被世人忽视或轻视的现状，不为孤独的存在犹豫徘徊，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做“除了太阳，这天空唯一收藏的红
”。
当我们在读一首诗的时候，终于在分行文字中，找到了自己一直在生命旅途中寻找的感觉，一种精神层面的共振与谐和，会禁不住让人由衷地大呼小叫，以为找到了茫茫人世中那个分开已久的自己，读到这里读者应该已经有所理解诗人为什么捕捉到这么一棵寻常的柿子树和它枝头上一个红柿子来写了。
但是，意外之外的，当别人以为找到了光而留步留恋时，王单单未满足于普通读者得到一个柿子高踞枝头发出红色光芒这一形象所给人的精神招引，生活有更多深邃的空间需要在掘进中一层一层挖掘并发现，王单单擅长将头颅探进生活烟熏火燎的和柴米油盐的现场，看到各种生命完成的景象。一个柿子守志，发光，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写照并未完结。于此，诗写在更深一层中有了紧张展开的渴望，事物的外层将被一层一层打开，每一层都有其闪光的光源，而直到其全部的内质毕露，才会让一个柿子的形象圆润丰满成熟，在旷野上在雪原上站立起其最后的生命雕塑。
就在昨夜，下了
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这枚柿子，终于落下来
像上天吐在雪地上的一摊血
在茫茫的雪原上，雪原是寂静的，柿树是寂静的，寂静中演变的时间像一个筛子留下了坚执不移的，而露下去的将永不再生。在寂静中，“别的柿子”都已消失，唯独留下了一个“它”。当昨夜“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这枚柿子在完成了坚守以后，终于有了自己的选择：“终于落下来\像上天吐在雪地上的一摊血”，它以热血洒向大地的形式来为自己的生命做了最后的交待，这是在守志、发光以后，所做的另一个自己，即操守，有别于“别的柿子”的“被出售，或者腐烂”。我以为诗写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柿子选择了它的生命在这里以这种方式戛然而止，那就截然而止吧。
《红柿子》是一首面对生存和生命意义的诗。在这个喧嚣高蹈的时代需要一首这样的诗来寂静拥入内心的浮躁与冲动，整首诗以一个特立独行的柿子的生命悲壮行程来高歌支持那些在寻常生活中“拒绝成为软柿子”的踽踽独行者，也是对潜藏在默默人群中有一身正能量的人每一次出手就被“无边的雪原聚拢过来”的现象一种仰视。其向上的语言力量与走向悲壮的柿子的命运力量形成强烈的对比性的魅力，而因为形象是在步步深入的掘进中层层解开绽放出来的，向我、向上的精神性姿势并没有抽空诗歌的质感和分量，避免了蹈虚的可能，而使这首诗在真正意义的诗意上立起了骨头。
（2020.6.15－18记）
附诗：
红柿子
文\王单单
已熟透，但它拒绝成为软柿子
别的柿子都已被出售，或者腐烂
就剩下它，死咬着冰冷的枝条
死咬着那截通入体内的反骨
有时候，我们仰望天空、流云
还有飞鸟投下的身影
却忽视了它———
除了太阳，这天空唯一收藏的红
就在昨夜，下了
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这枚柿子，终于落下来
像上天吐在雪地上的一摊血
现在，我看见旷野
在它周围展开。为了迎接它
无边的雪原聚拢过来
这时我才理解了这枚红柿子———
即便是死，也要等到
一个配得上自己的世界
王单单简介
  生于1982年，云南镇雄人。曾获首届《文学》新人奖、2014《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第二届《百家》文学奖、2013年度《边疆文学》新锐奖、2015华文青年诗人奖、首届桃花潭国际诗歌艺术节·新锐诗人奖、首届“天水·李杜诗歌奖”新锐奖、2016·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第五届《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系作家协会会员，2016—2017年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出版诗集《山冈诗稿》并入选青年出版社“好诗·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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