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湖,生活以下》
文/寂之水
有雨,一直在下
因为无法承受的重量下垂
除了坠落的碎裂声,再无别的声响
雨中的一切,个人的特性正在被取消
随着沙石向下翻滚、磨损、破裂
每块石头沾满血水
这是雨中的现场
没有人能返回,当乌云蔽日
老天,已经沉睡
只有雨滴在不断坠落
坠入下面的底层,底层……
雨中的他们,头颅低垂
像一群犯了错的罪人
找不到词语
去准备唯一的发言
雨声掩盖了一切
他们的骨头是软的,泪水也是软的
他们虚弱地跪在xx市政府门前
忍受着大雨的抽打和鞭苔
他们眼前的大门很高
显得他们身后的人间很远
巨大的雨点在他们身上辗着
整个天空都是雨水的钢针
提着长线寻找某个呼喊
或正要呼喊的人
看,它已缝合了那么多嘴唇
瞧,那一辆辆运鱼的车子,将光亮一点点载远
它们用汽车的尾笛告诉村民:
赖以生存的网湖已经不属于他们了
在划定的框框里,在坚硬的定律里
将网湖从渔民的身上剥离
将他们握桨的双手从网湖里撕下来
将他们劳作的身体从网湖里撕下来
将他们刻下的记忆从网湖里撕下来
没有了赖以为生的网湖
没有了糊口的饭碗
他们终于一无所有
只有夜色在头顶一日日不断加深
只有沉默在凝固更深的夜晚
在异乡的渔船上,疼痛的鞭子抽着父亲
他痛倒在船头,却仍不肯向工头请假
他没有料到,沉重的生活早已将他掏空
将他打倒,按在病床再也无法站起
日常的疼痛像子弹
击穿了他的身体
不让他有片刻的喘息
拥挤的肿瘤病房里都是疼痛的人们
都是痛苦的呻吟和泪水
犹如黑暗的人间炼狱
不疼痛的时候
父亲选择相信命运对他已经宽待
事实上化疗几次过后
他已经骨瘦如柴
每次化疗过后
父亲像打过霜的草
一些细胞消失了
另一些正在制造下一次灾难
疼痛是每日的家常便饭
只有止痛药能让他得到短暂的安宁
可短暂的安宁也像中药
苦涩得像一把刀子
时时刻刻切割着呼吸
我们闭着眼睛
但没有人能够真正安眠
我们等待着
被疼痛再次叫醒
故乡,名网湖
处于长江中下游南岸,华中湖泊湿地群
放眼万顷碧波浩渺,候鸟群飞
迁徙而来的小天鹅、白鹤
优美地在碧绿的稿纸上落下水性的词语
还有群而怒飞的白琵鹭、白鹭
舞动洁白的身影,擦去苍穹的阴霾灰暗
依水而生,多年前的父辈也是一群迁徙而来的鸟儿
那时的风雨是缓慢的,网湖还是荒凉之地
水深且寒,遍布吸血的吸血虫
然而,它也是柔软和慷慨的
在冰冷的深处,父辈们总能寻到斑斓的鱼群
可以换来油盐酱醋,温饱的一日三餐
挑土、建堤、修坝,勤劳和汗水
筑成了美丽的“鱼米之乡”
温和的风雨吹开他们的笑容
它们像花,皱纹里的清苦也像花
然而,这份宁静被承包商的汽笛声划破
机驳船来了,吊车来了,卡车来了
村民们成了长工,短工,临时工
固定捕捞工,非固定捕捞工,搬运工
那些过去的日子,自由平静的日子
沉在了水底,永远不再回来
承包的商人来了一个又一个
只有这些村民永远在这片水域劳作
一只只吸血虫、水蛭鼓圆了自己的肚皮
最后因饱涨而滚落。承包商人们走了。
一声宣判来不及让人们准备、防御
来不及呼喊
来不及让疼痛发出声响
便落下判决:
赖以为生的网湖
变成了国家湿地公园
冬天的寒风,吹空了所有人的念想
吹落了胸膛里的呼喊和热望
将我们从土地上吹起来
落在异乡的机器上,流水线上
被风清点过的村庄,安静得没有任何声响
空无一物的天空那么高
显得地面上的村庄那么小
一粒雪花就能将它全部包裹,瞬间苍白
一夜之间,异乡的我们没有了姓名
南方庞大的工业巨兽张开大嘴
吞下这些年轻的肉体
我们在机器振耳欲聋的咆哮中沉默
在钢铁般的纪律中将自己碾碎
铸成机器上的一个小零件
将车间里的日子无限循环下去
没有固定的就餐时间
没有假日,没有午休
没有假日补助,没有双薪
只有从早跑到晚的奔跑
天仿佛从来没有亮过
光总是在头顶一闪而逝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农民工,外来工,合同工,临时工
日子无非是汗水连着汗水
无非是加班连着加班
无非是用肉体推动机器
向前不停奔跑
它只需要我们快!再快!更快!
只需要重复同一句话,同一个动作
刚从上一个齿轮里解脱
便又陷入下一组刀片的旋转
在一个个逼仄拥挤的车间里
无休止的在牢笼里奔跑
那个秋天,只有空荡的涛声装进耳畔
只有眼角的盐粒可以归入粮仓
只有平均每天3.42元的补贴
把干渴的嘴唇湿润一下
只有湿地管理局的领导丢下的一句:
“这是上面的政策,我们没有办法解决。”
父亲无力地躺在床上
偶尔坐起来
也总是低着头
沉重的生活将他打倒了
生活的苦水一直在胃里
翻腾着让他无法吞咽
肾里的石头顶着他无法站立
而早年的吸血虫还吸附着他的肝脏
一直吸允他的血液
它们像一群恶魔变本加利
把父亲推向更深的黑暗
等待疼痛远去的步子如此缓慢
时间如此迟钝
仿佛生了锈
那些稀释的药片,白色的药粉
就像秋天落下的霜雪
治愈不了父亲的病情
治愈不了人间的千疮百孔
母亲常去离家不远的小寺庙
跪在菩萨面前的她那样瘦小
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可是,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高高在上的菩萨
根本不看苦难的人间
深春的天气也寒冷得彻骨
乌云的阴影久久不散
生活开始青黄不接
他们趁着夜色降临,在黑夜的掩护下
放下自家的渔船,在黑暗中
把明天的饮烟捞上来
把孩子的学费捞上来
把父母看病的药费捞上来
他们站在船舱里,站在黑暗的中心
如同站在悬崖,紧张得忘记呼吸
头顶上的星空依然璀璨
但它照亮不了生活
只有黑暗是他们相同的衣衫
出演无声的皮影戏
只有湖中的风没有顾忌的刮着
将这群人拂得面目不清
当远处的灯光,惊悸般突然亮起
审判的鼓点再次响起,越来越近
法场上,他们战战兢兢,唇拙舌呆
所有的话在义正严辞的法律面前
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们说不出腹中饥肠,勒紧的裤带
说不出衣单衫薄,天寒霜重
说不出孩子哭声中的微弱
说不出父母咳嗽中的急迫
贫困的羞耻让他们无法开口
哭声在警车离去的尘土中撕心裂肺
当哭声响起的时候
村子里的某个家便从此暗淡、空荡
曾经给了父辈们希望的网湖水
救了饥荒年代的父辈们的网湖水
现在却一个也救不了
一个也救不了
我想将最后的太阳
放进父亲疼痛的眼里
我想将升起的月亮
放进父亲疲惫的眼底
我想将门前的大树和大树下的家
放进父亲迷茫的眼里
我想将自己
放进父亲忧伤的眼底
唯独不愿他的目光
落在苍白的墙壁
上面空空的
什么都没有
从火堆里出来的父亲
他的头疲惫地偏向一边
没有了温暖的双手
没有了瘦长的双腿
没有了慈祥的双眼
没有了睡乱的白发
没有了柔软的心跳
他变成了一堆尘沙
从握紧的指尖飞快滑落
堆成无边沙漠,卷起漫天风暴
将生活的屈辱和悲伤不断摔打
将卑微的爱和泪水碎成粉末
撒在嚎叫的风里
留在宿命的眼底
沙子一样细小的父亲
他不断从眼眶里滑落
他可以永远地休息了
永远不会再痛了
死亡是最后的避难所
2018年网湖被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
故乡被列入了历史的长卷
可历史不会留下祖辈们的名字
在他们背后,世界以光的速度向前奔跑
他们是灰暗的那面,不被看见
只能远远地看着一切远去
村子里的夜那样黑,在黑暗下沉默
看不见手指上磨出的老茧
看不见上面沾满的铜粉铁绣,裂出的血口
看不见在他乡沉睡的灵魂,空着的心房
只有不肯沉睡的湖水还在翻腾着
仿佛千万个声音翻滚、涌动
呼喊黑暗中的村庄,无言的人们
只有风在村子上空呼号着
吹起曾经的渔民号子
而劳作的人们早已消失或远去
它的声音像呜咽
像在抽泣
明天,很多人和我一样
背上行囊,奔往各个城市
没有人留在家乡
它越来越荒凉
越来越空荡
这些涌出的泪水,我想把它们拧干
挂在天空的云朵上,飘在晴空下
让它亲近天空中的翅膀,每扇打开的窗户
收集的色彩、宁静和自由
用来建造一座庇护所
可是,它只带回了雨滴
只带来狂暴的风,在风中痛苦的灵魂
满是伤痕的身体
回到泪水潮湿的中心
我的脑海中一直有一个画面:
故乡的山更秀,水更清,鸟鸣更脆
依它而居的村民自给自足,有所依
远方的游子归来,伴父母身旁
没有风雪,没有冬天
没有饥饿,没有肌黄的脸庞
没有离别,没有流离失所
没有疾病,没有满身伤痕
没有愤怒,没有无法消解的苦痛
一切恐惧和悲伤都已消散
足下的大地给我们食物和居所
头顶的天空赐予我们白云和蔚蓝
每一眼望去都有美好落在眼底
倘若我心中的图景,父亲能看到该多好
倘若我心中的故乡,每个人眼中能看到多好
可是,我无论走到哪里
脑海里总跪着一群村民
一群一无所有的人
一群软弱无力的人
一群无可奈何的人
一群痛哭流涕的人
低头,赤裸,苍白
身体中颤动的辛酸和泪水
在雨中浸泡、肿大成清晰的“不”字
而风却轻易的将它掩盖、拂去
他们被吹起,尘埃般四处飘散
在黑暗中,异乡里
将灰暗的命运复制、传播
太阳仍然高高挂在天空
不曾照见那些寒冷和黑暗
不曾来到流泪的人群中间
大雨,一直在下
雨滴落在每个人的头顶
遍布每个立足的角落
雨中的一切正在模糊,沉寂,消失
雨中,一切都不曾发光
雨编织着大网的绳索
从异乡穿过故乡
从高楼大厦穿过矮房
从地下室穿过泥泞沼泽
从潮湿穿过潮湿
从黑暗穿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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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牛,别默默的看了,快登录帮我点评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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