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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雪人 版主   /  2022-10-16 12:10  /   161 浏览 版权:保留作者信息

《黯哑的铜》
——评西衙口组诗《父亲的山海经》
文丨小雪人(浙江)

《父亲的山海经》,给我内心带来一种无法言语的触动,就像我试图找回一种横梗在喉咙中不断回甘却已完全丧失的辽远的回音。 欧阳江河曾说:“假如你以诗歌的耳朵听向深处的话,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带着万物有灵的耳朵、带着万物有灵的嘴唇,它会发出仅属于它自己,但是又属于所有人的一种声音”。
在当今网络诗歌写作浪潮中,西衙口的作品是我经历长期阅读,且大浪淘沙之后还能再回首品读的具有鲜明独特性的作品。他试图在诗歌内容与形式之间拿捏出一种契合度,以便让生存/生命在语言中强有力地复活,或者说在语言国度构塑一个与生命平行的境界。这种境界并非真实生活本身,却是生活与生命感悟中的真实情感复活。而文字的抽象与生存的具体之间是存在一条鸿沟,尤其是相对于其他文学体裁,诗歌体裁的简约限制,需要作者在内容与形式上尝试与探索,以诗歌介入生活,或者说诗不仅有生活本身的活力,更有更深层次上个体对整体生存的包容与审视。
作者生活的油田所在地就是汉文明发展的中心地带。安阳,开封,菏泽,曲阜,都汇聚在这块土地上,还有水浒的发源地梁山泊,古老的黄河从这里缓缓地远去。因此,这组作品中的每一首诗的构塑过程,除了人文历史经验之外,更多的是浸染了当下个体生存体验的情感记忆。
威廉斯曾说:“我相信所有的艺术都自本乡本土开始,它必须这样开始,因为只有那样人们的感官才能找到它的素材”。
“父亲”,是组诗文本的一个诗歌意象,其内涵并非是狭义上的肉身“父亲”,而是广义上的“父亲”。他并非是指道德上的纯洁神性,而是男性精神的血脉与人性,更深层次上说,是凝聚着中华民族的雄性精神内核。
此组诗歌中除了《大海》之外,其实几乎没有明确地涉及“父亲”,但是,对于“父亲”的精神,文本是从始至终的构塑,它在诗性语言的万物之中,又游弋在万物之外。
比如《大平原》,构塑出“我”经历世事后,偏安于某处时,怀有小而洪大的“父亲”精神,如有类似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魏晋风骨的精神继承,但是在这之外,文本有更深刻的揭示或者说文本表现的人物精神更具有生命活力与生存本质。因为文本在平行的前后:“我在一棵豌豆中安享天年,/夏日辽阔,澄明一片。”与“为了和我站在一起,/黄河进入一株燕麦。”两句之间,相互映射与衍生交织,从而让物我互融。当文本将“黄河”之大与奔腾挤入“燕麦”之小与平静之中时,便打开了抽象文字的阅读情感张力,这种张力不是简单的文字组合能够塑造,而是内心精神赋予文字之后的共鸣情感。
这种类似某种性质相差悬殊的物象的选用对情感内涵活力的激发具有普通一般意象不可比拟的乘数效用。作者对此运用得心应手。比如,“细腰蜂背来雨中的青山。”(《梨花》),又比如“整个中原都是他的怀仁堂。”(《孔子》)等等。
我们常见意象在虚或实的某一方面恰到好处,但难得一见单一文本内散布着看似松散的大量毫无关系的意象时,在作者的不断“转喻”推进之后,在文本肌理之间升腾出一股真气,弥合了在局部上看似断裂的空间。
比如《掉下来的羽毛》,作者将看似无关之物信手拈来。文本选取了几组接地气的以弱制强的对比,比如“骆驼刺”与“嘉峪关”,“蓑羽鹤”与“群山”。若单纯从单句看,这些对比有让文本硬起立意的感觉;但文本后半段"我从雪线上下来。"地适时出现,让文本在情与意上软着陆。"昆仑山像一条全票通过的提案",这句神采奕奕,外读无理,内情紧密。以庞然大物昆仑山跨接提案,两者的重轻与大小都无法协调,但“全票通过的提案”不应以局限个人上理解,而应从国家层面上说,那么我想若不是昆仑山这有外形与历史积淀的厚重之物则无法与之比肩。
此组作品,除了某些有中国古典诗的自然无我之境的呈现,比如《在滩涂》《鸿雁》等,作者更多文本,在看似亳无节制地对场景打开与收缩之间,没有明确的主旨,但是恰在当下的场景转换之中,或者是意境转换的摩擦之中,作品呈现出看似去文学中心化之后的与生存/生命复杂相平行的艺术空间与活力,比如《林冲》《李商隐》等。而对于如《在滩涂》《鸿雁》之类,作者在古典艺术的继承上,更频见对艺木创新的追求与探索。比如“一头海象,在天空中扇动笨重的翅膀。”(《在滩涂》),我沉醉文本创造的魔幻现实的情境之中,同时又感受到语言之外的无言之意,那种生存之沉重与生命之希冀;又比如《鸿雁》中,“一天的蔚蓝也只是黯哑的铜,/那江山的崇高,唯有黯哑的铜。”,仅此一句,作者便将天空的无言之蓝落在铜的金属性上回响,让情感在金属的回响中不断蕴酿与厚重。
关于以神话人物或者种族记忆为象征体而创作的“父亲”精神诗歌,作者对前人作品思想的吸收与借鉴后,有其个人写作的新探索与实验。比如杨炼的抒情长诗《诺日朗》,它更多的是在语言层次上展示了“历史——文化”的广阔空间,以及人自身生命意志和理智无限冲突及洞开的可能,其文本阅读上给人的感觉是艰涩而渊深。而《父亲的山海经》从意象到口语,从集约到散文化,甚至有意识地含纳了中原地域性语言或者说能代表反应其生存状况的俚语俗语。从更细微上说,作品在语言风格上,反映出生存经验对作品语言的深层影响。
比如《共工》,文本通过反向式象征地层层推进将其从神话人物的高高在上,下放到生活的艺术真实中。作品试图用比较粗砺的当下口语,塑造出具有生活土壤气息的艺术人物,其“怒”具有艺术真实性。而诗歌诙谐幽默的风格在文本语言结构性的运动摩擦中,更溢出一种除“怒”之外无法言说的情感精神密度。那是一种复杂且深刻的生存体验,或者说是个体生存在一个衰败的国营企业的落寞,更是新旧碰撞中这个时代的忧患焦虑。
这种关于生存的胎记,若是单纯从文本的非抒情性的准客观写作上是很难觉察到的。作品本身是开放式的随缘赋形,但是,当作者有意识地在日常口语中整合了有生活分工或者阶级烙印的集体用语时,那么隐含其中的生存情感会在其使用小集体的语言中浸透出来,从而达到生存与诗在语言上的异质同构。
比如《帝舜》,读者很容易被历史阅读经验绑架,陷入对帝舜的赞颂中。但是,当文本非用常规口语表达陈述陶工“有低老坏的毛病”时,其文本在零度抒写的克制中,隐含了作者对当下生产状况的不满,从而让小集体日常用语“低老坏”在文本内部溢出对当下生存“集体无意识”的反讽。而这种反讽会因为其原型象征体的神话的源头性而扩张为作品对中华古老民族存在的“集体无意识”的追问,盘诘,和探摸。
除了反讽,悖理的运用也有相类似的效果。比如《比干》中“那剜心的幸福,叫你一马狂奔。”,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它让历史记忆活生生地降落到时代当下,让文本所表达的情感更触动人心,思考更深刻。
《父亲的山海经》,只是作者在创作“山海经”诗歌系列的冰山一角。它在真实的情感中,翼动想象力的翅膀,运用娴熟的艺术创作技巧与不断探索的语言炼金术,将地理、历史、人文风貌与主体情志有效地融合,构筑属于个体更属于社会,带有中华文明烙印的向世界开放的诗歌“山海经”。
借用唐晓渡曾经给作者作品的授奖词作总结:“西衙口的诗歌特质基于敏锐、精细和灵动不羁的感受力;而“齐物我”式的世界观和散点透视所提供的多维向度,则为他的言语之马打开了更为广阔的驰骋疆域。……携万物一起化入诗歌,并在这一过程中令它们互为感官和喉舌。……他的运思多从容腾跃、穿行于现实和历史、历史和想象、想象与梦境、梦境和呓语之间,却又总能保持住自由和自律的危险平衡,从而把一切都转化为语言的当下,诗的当下。”

《父亲的山海经》(组诗)
文丨西衙口(河南)

大平原

我在一棵豌豆中安享天年,
夏日辽阔,澄明一片。
轻贱者身在草莽,
天空中熠耀的总是少数。
蛙鸣如雨,
流水绕道过来看我。
为了和我站在一起,
黄河进入一株燕麦。


大海

口拙的父亲,
那些暗淡是温良的,
那些无奈是开阔的,
一碗水坐在收获后的黄昏里,
潮气慢慢上来。
我清楚听到了低处的波澜,
轻微的,一种羽毛拔节的声音。
没人知道,他也有飞的愿望,
甚至,他本来就盘旋过。


在海涂

云彩的颜色不断变幻
像某种水禽明快的叫声。
渔村再一次活过来。
大片的黑麦在为它们自己准备镰刀。
苍茫的海湾,夕光落在轰鸣的动荡里,
一头海象,在天空中扇动笨重的翅膀。


梨花

大米里错过的白。
“没有别的花能从如此罕见的白银中
再分离出白银”。
世界更像是掺入。
人间的白垩在模仿瓠子,
好像花瓣里的明晰来自几滴墨水。
“我们总是纠缠于一种不恰当的讲”。
细腰蜂背来雨中的青山。
语言如花,
在树满树,在谷满谷。
窑火画出来的白,又经过了消音器。
我听见狮子在铁栅上打磨自己头骨的那种声音。


林冲

燃烧的水。
想杀人的时候大雪就落了下来。
“大风雪用最短的时间走遍了天下的路”。
落雪不冷。
麦盖三床被。
多漂亮的江山,怎么也值得一副脚镣。


比干

雪落下来。

少女献出贞操,
大盗终于得手。
醒心汤是一碗国民教育。
那剜心的幸福,叫你一马狂奔。

新乡城里。小贩们
一边接着银子,
一边吐着长长的白气。
雪落得紧。
把心扔掉,扔不掉埋掉。
没有比卖空心菜更傻的人了。


共工之怒

但颛顼这回他被卡住了。
他是黄帝的后人也没用,
他是江山也没用,
他是一块狗头金也不好使,
他是一穗金黄的思想也没用,
他修德也没用,这回他被卡住了。
他是一粒豌豆成么,
他是泡沫渣滓,孤魂野火也没用,
他是凶恶的阴毛成什么话,
他是倏忽也不行,
共工不仁,但颛顼,这回他被卡住了。
他卡在共工的气管里。


帝舜

历山的农民争地头,舜去耕作,
期年而水渠顺,田亩正。
河边的鱼人争夺沙梁,舜去打鱼,
期年而懂得礼让老人。
东夷的陶工有低老坏的毛病,舜去制陶,
期年而得到了牢固的器物。
弱水的小两口多年没有孩子,舜去家居,
期年而有了生产。
西戎的土地大面积盐碱、沙化,舜去放牧。
那一个个满身故事的人,正低头啃着草根。
风吹草低,
世界如此无关紧要,简直就是新的。


孔子

整个中原都是他的怀仁堂。
他腾出两只手放低身体,
其时,黄河近水的桑叶都是他的粉丝,
他说,诗歌不要粉丝。
匡人迎头大喝,世风柔软。
汴梁城是最好的骨头。

他拍着漂亮的大马车说,
优哉游哉,丧家犬好啊。
而先生从来没有马车。


李商隐

我幽微曲折
完全不是你们要的
秋雨紧张的敲打不过是让南方的气息,更像异地
喝药躺下
我明灭复杂,有如西窗
一街两行,没有铺子不是卖钱的
机械厂叮叮当当转个不停
家家都在私造高原
索须河已经流出很远
鸿沟,桥梁,和寨子已经成形
如果仇人相见,它还要独自创造出灵犀


掉下来的羽毛

我说服了嘉峪关,
但说服不了骆驼刺。
戈壁滩。
广场空了,只有大大小小的民意留了下来。
蓑羽鹤像一种流言,越过了群山。
而白云的翅膀并未退化。
我从雪线上下来。
昆仑山像一条全票通过的提案,
已经在人间低低地盘旋。


夜丢失一只轮胎

有时,我们开一辆车,在青海
和甘肃之间,连续翻越祁连山
驾驶着仅剩的轮胎回到家里。
“火花依靠钻石中的瑕疵”。
没谁去注意峰峦之间
那些遗落的胡泊。

“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者
是青海的高车”
雪山仅仅是一段翻浆的道路。
我不知道断裂来自哪里
我知道青海湖因为不动而构成了它的轴心。
实际上牦牛的角已经为天空的弯曲给予了角度。

高楼,高铁,供电塔,
也不能让北方远离它的荒凉。
被长久抛掷的人性
像液态钻石,已经有了另一种高贵
汽车抛锚在垭口,像一只放弃了翅膀的斑头雁
但已经懂得索要面包屑。


鸿 雁

一天的蔚蓝也只是黯哑的铜,
那江山的崇高,唯有黯哑的铜。

用秋水弹唱。
一队迁徙的脖子,
按着自己的胫骨,奏出了副歌……

苇蓼之上的落日,有一声不响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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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文本将“黄河”之大与奔腾挤入“燕麦”之小与平静之中时,便打开了抽象文字的阅读情感张力,这种张力不是简单的文字组合能够塑造,而是内心精神赋予文字之后的共鸣情感。
笔名苍凉,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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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 发表于 2022-10-17 07:52
当文本将“黄河”之大与奔腾挤入“燕麦”之小与平静之中时,便打开了抽象文字的阅读情感张力,这种张力不是 ...

以《大平原》为例。
诗在试图抵达父亲之不可言说与不能说。文字在抵达中经过读者这里给予了物象本身大与小的觉知差距,从而通过替代产生某种宏阔深广与自我具象渺小之间的感性差,也因此产生了具象之间呼之欲出却不可捉摸把握的知觉,即父亲高大深厚在“我”眼中的形象与融入--我理解小雪人老师这句中的意思。

评让一种诗之语言的延伸有了自根基处而来的触感与草灰蛇线的视觉认识。学习格局之诗和探索之评。向作者致敬。
笔名苍凉,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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