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地域性局限持续突破中得自在
——浅谈阿信的诗歌特征
◎江苏哑石
夏至已过,气温如烤炉。而在笔者阅读阿信的最新诗集《裸原》时,却心境平和,无丁点烦躁情绪。并且,阅读的速度放得很慢。或许只有慢下来,才会真正理解和感受到阿信在其诗中所写的,当他在面对甘南藏区风物时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还有笔者作为阅读者的在情感上的同频共振。
真正记住阿信之名,是在多年前阅读到他写的那首《那些年,在桑多河边》之诗后。这首以大风雪为背景的诗中所弥漫的苍茫和孤寂感,在笔者的内心一直挥之不去。此后,开始有意识地跟踪阅读及关注阿信在诗歌写作上的变化。
坦诚地说,虽然数年前也曾就阿信的诗作写过短评并刊发在甘肃当地的纸媒上,但当时并未给笔者留下过深的印象。直至细读完他的新著《裸原》诗集,才惊觉之前印象中的阿信已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笔者将放在下面的具体叙述中。
在笔者看来,阿信的诗作具有如下几方面的突出特征:
一、鲜明的地域性
如从宽泛意义上说,所有诗人的诗作都具有某种地域性特点。道理很简单,人非生活在真空中,任何写作都会或多或少钤上所处地域生活环境的印记。但作为诗歌辨识度标识意义上的地域性,以笔者的浅薄理解,绝非是指那些对地方风物游客式视角的表层写作,而是在其大量作品里能真正体现其所处地域特有人文精神的深度诗写。这种具有地域性鲜明特征的深度诗写,非短时间可形成,而通常是由于受到所处地域文化数年的浸润,诗人在潜移默化中已将其融入到了个体生命中,并深度影响着其“诗歌的视点、意象、语言风格等的调节和生成”(阿信:《从“地域”认识世界》)。
笔者先尝试从意象的角度来分析阿信诗作的地域性特征。所谓意象,若简单理解,就是寓“意”之“象”,即用来寄托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在比较文学中,意象可以解释成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的结合,意即融入了诗人思想感情的“物象”,也即借物抒情。
故,笔者所说的从意象角度,是侧重于从外观层面的“象”和内在的“意”层面两个维度来观察阿信诗作的地域性特征。
1.“象”的层面。在阿信的诸多诗作中,寺庙、僧人、草原、马场、牧民、雪山、高原、暴风雪等皆为高频出现的词汇或物象。譬如《桑珠寺》《大金瓦寺的黄昏》《草地诗篇》《河曲马场》《冬牧场》《背水女》《雪山谣》《雪夜独步》等等。无疑,这些抓取自其生活了三十多年的甘南地区的意象具有鲜明的地域性特征。这也是诗人阿信极为熟稔的眼中“所见”,将其入诗也是极为自然之事。不可否认,这些外在之“象”也会在无形中影响着阿信诗歌写作的视角。可能,从阿信的本心来说并无特意强调“地域性特征”的意识,而是当这些所见之物象成为诗人反复诗写的对象时,就会给阅读者带来“地域性特征”很强的“美丽误会”。
2.“意”的层面。这是侧重于从诗作所写之群“象”上呈现的内在精神看阿信诗作的地域性特征。在阿信的诗作中,经由这些群“象”营设或折射出了神性、虔敬、壮阔、苍凉、静寂感等内在地域性人文精神。正如阿信所言:“可以说我的写作中发生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打上了这片土地的印记”(阿信:《盐巴也许产自遥远的自贡》)。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和个人感悟程度的加深,在阿信诗作中呈现出的“意”日渐凸现出更为广阔、厚重、丰富的变化。
在笔者以往的阅读印象中,阿信的不少诗作在“意”上还多停滞于地域特征的表层维度。进一步说,是总感觉他的诗作虽于“象”上神秘有余,而在“意”之内蕴上稍显不足。也即有些“飘忽”,未能真正沉潜下来。但细读阿信近些年的诗作,则会发现他已尤为注重诗歌内在地域人文精神深度和广度方面向下的挖掘。由此,其所写的诗作不仅日趋厚重、广阔、丰富,更为可喜的是其近些年诗作中呈现出的仿若浑然天成的大气象。放眼当今诗坛,小家子气者的诗作甚众,而能有大气象者寥若晨星。譬如其《裸原》一诗:
一股强大的风刮过裸原。
大河驮载浮冰,滞缓流动。
骑着马,
和贡布、丹增兄弟,沿高高的河岸行进
我们的睫毛和髭须上结着冰花。
谁在前途?谁在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把我们拖进一张画布?
黑马涂炭,红马披霞,栗色夹杂着雪花。
我们的皮袍兜满凤,腰带束紧。
人和马不出声,顶着风,在僵硬的裸原行进。
谁在前途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
与大和逆行?
这首诗的突出特征在于,不仅仅所写大场景让人震撼,且关于存在之思的引入也极大地增加了诗歌地域性之“象”内质上的浑厚和广阔。再如《小草》一诗:
有一种独白来自遍布大地的忧伤。
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聆听其灼热的绝唱。
我是在一次漫游中被这生命的语言仅仅攫住。
先是风,然后是让人突感心悸
四顾茫然的歌吟:
“荣也寂寂,
枯也寂寂。”
读阿信的这首诗,让笔者总情不自禁地想起“天人合一”的习语。可以说,阿信的这首诗在人与物、词与物、象与意、人与神方面,达到了和谐完美的统一。“荣也寂寂,/枯也寂寂”,这弥散其间的苍凉感啊,虽可意会,却难以语言表达。此类佳作很多,如《冬日,在佐盖曼玛荒甸驱车行进》《黑颈鹤》《雪山谣》《黎明》《雪》《冬牧场》等等,不再一一例举了。
二、文字中的安静特质
在本文中,笔者仅是将此视为评析阿信诗作地域性特征的一种补充看待的,借此想阐述下地域性特征对阿信本人及其诗作语言风格上的深度影响。
阿信是一位安静的诗写者。笔者以为,这不仅是他将诗歌写作视为自身信仰的必然结果,同时也有受其所处地域的寺庙多、雪山多、高原众、草原广等自然物象及相对慢节奏生活等因素影响所致。这些富有地域性特点的典型群“象”及生活节奏相对之慢,有自带静气的属性。人处其中,受其影响亦属自然。他以极其虔敬之态面向自己的内心和未知的外部世界,于安静中写下自己的所见与所思,并努力寻找着词与物、词与人,以及词与神之间的隐秘联系。“我所有的写作,都是向着它的靠拢”(阿信:《从“地域”认识世界》)。譬如《大雪》一诗:
看见红衣僧在凹凸不平的地球表面
裹雪独行,我内心的大雪,也落下来。
我渴望这场大雪,埋住庙宇,埋住道路,埋住田野,
埋住一头狮子,和它桀骜、高冷的心。
由于长期受所处地域人文环境地浸润,且这种浸润已深及诗人的身与魂,另加之自身自觉地感悟和体认,就使阿信的文字中形成了一种突出的安静特质。在语言风格上,呈现出了一种沉静、空灵、冲淡、神性、广阔、深邃等特点。这种安静的特质,也是其眼中所见之“象”经由内心发酵和过滤后的自然外显。如其所说:“在这里我坦然接受了自然对我的剥夺,也安然接受了自然的赐予”(阿信:《盐巴也许产自遥远的自贡》)。
另外,需要说明一下的是,安静特质是阿信的文字带给阅读者内心的整体感受,而实际上其诗作多是静中有动,是静与动地有机结合,是静中也会潜藏着一种无形的“心灵风暴”。譬如《雪山谣》一诗:
雪山啊
只有在仰望你时,那被沉重奶桶
压向大地的佝偻身影
才能重新站直
三、在对地域性局限地持续突破中得自在
鲜明的地域性特征固然有利于增加一个诗人的辨识度,但在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一种局限。由于阿信长期生活在甘南藏区的小城,受这种相对偏僻、封闭、滞缓的地域环境影响,通常会限制一个诗人的眼界和所写诗歌抵达的高度。就如阿信所言:“我突然感到一种源自内心的深深悲哀。我的经历如此有限,我的视野,越不过这片冰雪覆盖的高原”(阿信:《我在这里写作》)。但阿信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知其局限,但不愿受其所限,并在自觉地对地域性局限持续地突破中得自在。
甘南藏区多寺庙。身处这样似乎每时每刻都会有神灵从头顶经过的人文环境中,人自会少几分轻兆,且“你必庄重,你必虔敬”(阿信:《我在这里写作》)。这就促使阿信能始终以畏惧之心来对待自己所写下的每一粒文字。就如其在《速度》一诗中所写:“我久在甘南,对写作怀着愈来愈深的恐惧/我担心会让那些神灵们感到不安/他们就藏在每一个的后面”。在此意义上说,这样的地域环境似乎不能再称其为局限,反倒成了像是对诗人阿信的一种命运的恩赐。使其“深感自己作为一个‘边缘’诗人的幸运”(阿信:《盐巴也许产自遥远的自贡》)。
其次,如此人文环境仿佛染色棒,亦使阿信的诸多诗作内弥散着一种神秘或原初的味道,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其诗作语言的风格。
还有,就是阿信观物的视点及思考的向度,也为其诗作跳出地域性局限提供了内生动力。也即,阿信的很多诗作是在倾力于打通自然、人性(神性)、社会本源间的通道,以此翻越了地域性局限和个人得失的藩篱。譬如前述所引用《裸原》一诗中的这些诗句:
“谁在前途?谁在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把我们拖进一张画布?
……
谁在前途等我们,熬好了黑茶?
谁带来亡者口信,把我们拖入命运,
与大河逆行?”
上述这些元素相互结合,共同拓展了阿信诗作于存在之思方面的深度,也极大地扩大了其诗境。
同时,对阿信来说,其对待诗歌写作的虔诚有如笃定的信仰,决绝而坚定。就如其诗中所写:“在一片茫茫中,把自己交给荒原/而没有准备返回的路”(阿信:《雪地》)。
所以,阿信是在不断地突破地域性局限中不仅得到了自在,也“从不担心被遮蔽、被边缘化的问题”。
以笔者的阅读体验而言,读阿信的诗作快不得。只有慢下来,才能真正读出他诗中的大场景、大思考、大震撼,以及弥漫在其间的那种“神性”感。是故,读阿信的诗,你必安静,你必心无旁骛,你必心怀虔敬,才更为适宜。
最后赘述一句。受笔者能力所限,对阿信诗作特征的评析难免挂一漏万。故,仅借此抛砖引玉,不妥处敬请诗人阿信及各位方家指正。
2022.6.21 晚上 初稿
2022.6.22 下午 修改
2022.6.23 上午 再改
2022.6.23 晚上 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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