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中国为什么产生不了伟大的诗歌?(节选)
陶发美
一
谢冕先生在多个场合说过一句话,意思是说,当今还没有出现伟大的诗歌;他又说,也可能出现了,是他没看到。
由此,生出一问:“当今中国为何产生不了伟大的诗歌?”这一问,应该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
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里,把最初的人类生活也称为田园生活,他认为这个时期产生了最初的诗人,他们有孤独的幽思和奔放的梦想。正是这样一个时期,产生了诗,产生了歌谣一类的赞美诗。他所说的赞美诗,指的是《创世纪》。
我们有个成语叫“出神入化”,如果用这个成语去形容《创世纪》,其意思就是“神的启示”。世间万物都是神的旨意、神的创造。有意思的是,我们的《汉语词典》在解释“出神入化”时,说的是“一种技艺达到了绝妙境界”。神性被忽视了,变成了技术性。
雨果还说到,《创世纪》这样的诗歌竖琴有三根弦:上帝、心灵和创造。这是不是说,我们的诗歌竖琴就只有两根弦:心灵和创造?甚或只有一根弦,仅剩下创造?如是,《创世纪》的伟大就是三根弦的奏响。与之相比,我们至少缺了上帝的介入。没有了上帝,也谈不上其他,其他的也就没有了,什么伟大好像也谈不上了。
那么,要说我们的诗歌也是伟大的,就必须跳出他们的审视标准。例如,我们要说《诗经》是伟大的,是什么样的构件成就了《诗经》的伟大?要说,《诗经》也有三根弦,就是物性、生活和创造。在《诗经》里,尽管没有像《创世纪》那样的神性表现,但它的自然物参与度极高,这反映了它的物性,反映了自然文明和社会文明的一种融合。
物性也是一种情怀,一种放怀于山水、寄情于山水的情怀。物性,是中国天道观的反映,物性体现了道家哲学。孔子用“思无邪”三个字评点诗三百,“思无邪”的理论意义在哪?就在道。道家思想之所以值得一说,只因它确实占有了宗教和哲学的历史地位及理论高度。拿它放在世界思想史上,也是极其重要的一极。
我们说,《诗经》有囊括大块的气质,也是从物性说的,从自然性说的,从道家思想说的。
《诗经》既是古代的一部诗歌总集,也是一部古代的生活总集。有生活,就有了时代感。一定的生活是一定时代的生活,一定时代必有一定的生活。生活是艺术之源,也是艺术魅力所在。生活有喜有忧,有爱有恨,有怨有思,有失有得,所以心灵的承受是有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物性显现了心灵,生活也显现了心灵。《诗经》不缺生活,也不缺心灵。当然,《诗经》也不缺创造,比如它的赋、比、兴的艺术表现,还比如它的音律美学、它的天成节奏。
当然,“三根弦”的判别标准,也不应该代替了一切标准。《创世纪》的伟大,在于表现了犹太民族的诗性文明。同样,历代之伟大中华诗歌,即也反映了我们东方民族的独有诗性文明。
二
我们称颂一些诗歌是伟大的,可以从文明说,也可以从历史说。
历史性也是一个重大标尺,就是说,它们是史诗。
历史本身就是一部史诗。
史诗的基本特征,就是原初性,或元始性。若以美学论,原初之美、元始之美,尤显珍贵。
它们的幽思、梦想、冲动,以及所反映的一切生活,皆体现了文明起点上,或初点上的面貌;是文明起点上,或初点上的歌唱。
它们代表了人类的原声,代表了历史的脉动。
它们光辉灿烂,不被时间湮灭,无愧于自然的、自由的、神性的、人性的回响。
从元始说、原声说,我们似乎已丧失了创作史诗的条件和资格了。
史诗题材似乎已不再亲近当今时代。
三
美国当代文学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在其《史诗》一书的导言中,还提到了史诗的另一个特征,就是英雄精神。他列举了但丁、惠特曼、托尔斯泰等的英雄精神。他又说,“渴望创造不衰的想象,也许是伟大史诗的真正标志”。
布鲁姆提出的英雄精神,或“创造不衰的想象”,既是从作品说的,也是从作者说的。这一点,在我们的古代诗人及其作品中也是有充分显现的。
就英雄精神推及一下,也是一个诗人个性、命运或性情的彰显,如陶渊明、李白、苏东坡等就是证明。他们的表现也在英雄精神的维度之内。
若把英雄精神理解为战斗精神、战士精神,那么,历史上的曹操、现代史上的毛泽东就是证明,二者的作品不少有天才般的英雄品格,也不少有巍然的精神雕像。
四
布鲁姆既然提到了托尔斯泰,这意味着史诗的概念是延伸的。我们的四大名著都是可称作史诗的。只是从英雄精神说,作品的表现和作者的关系有所不同。若说曹雪芹有一种英雄精神的话,这种英雄精神很大程度上,是由作品《红楼梦》反射到了曹雪芹本人身上。就是说,曹雪芹沾了他作品的光。《西游记》有点不同,若说吴承恩有一种英雄精神的话,他的英雄精神无疑是投射到了一只猴子身上。一只猴子沾了吴承恩的光。那么,《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英雄精神则是靠人物群像来衬托和展现的,从某个意义说,作者的英雄精神已献给了他的文字。《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英雄之光、精神之光散射在一群人身上,散射在它们的文字之中。一群人和它们的文字互为沾光。
布鲁姆说,“渴望创造不衰的想象”,那么,我们有渴望吗?这个“渴望”真的很重要。没有渴望,懒于渴望,贫于渴望,不敢渴望,必是英雄精神缺失所在,也是伟大者缺失所在。
五
我们说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是伟大诗歌的创造者,也说我们的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等也是伟大诗歌的创造者。具体到他们的作品,虽有不同标准的侧重。但是,他们最大的共同是思想的大者、情怀的大者、思想艺术和情怀艺术的大集成者。
特别强调了一个“大”的意义。
就是说,他们不单单是一个仅能写诗的人。他们的诗,也是“大”的产物。
又要说到道家的“大”。
老子说:“道,强为之名曰:大。”(见《道德经》第二十五章)道不能名,又以“大”名之。在道家那里,“大”是道的一个别名,类似于我们今天的网名。一说那个“强”是勉强的意思。但以“大”命名不是没有意义的,它起到了一个加强音的作用;我们看不见道,但看得见“大”。“大”是道的一个精神显像。
没有这个“大”,何以伟大?
以东西方的伟大作品来理解,他们作品的最大公约数,就是精神世界的辽阔和浩瀚,也是人性世界的辽阔和浩瀚。这也是一个“大”,最大公约数的“大”。
为什么要反复说到这一点,因为恰恰是这一点,让我们看到了今日中国诗歌的一个最重大缺陷。
虽然,从每一首诗来说,并不要求贯注多少思想,或呈现多大主题。但是,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期待伟大者的诞生。
伟大者总是值得期盼的。
伟大者总是一个民族、一个时代值得期盼的。
伟大者总是人类文明值得期盼的。
六
若说伟大者是思想制胜、情怀制胜、观念制胜,或者叫精神制胜,那么,在今日中国,诗歌更显现的只是一种语言制胜。
从广泛的新诗表现看,很明显的游戏充斥,不乏娱乐化、小品化的开展。但以积极而宽怀的态度看,今日新诗是语言诗歌,是语言艺术。这也是一个很正常、很中肯、很时代的评价。
伟大新诗的殿堂里,语言也应占到一席。
从语言说,今日诗歌的表现也不是要一概否定的,它们也是艺术的一类,也表现了今日诗歌的时代特征和艺术素养。
新诗一百年,其进化有目共睹。
汉语新诗,尤其突破了在传统诗词上的语言困局,而展现了一个价值上的多维系统。所谓多维,即在意象、意境、意涵等方面的复杂性、模糊性和多重性。
所谓语言上的诗歌,即是诗意走在语言上。诗意不一定是奔流,但可以是浪花。诗意可以不从完整的篇章上呈现。或说,它们原本就不是整体,就像碎裂的青花瓷,其艺术不在于整体,就是一堆碎片。
还要看到,今日新诗并没有完全背弃传统的美学体系。比如文以载道、文之以德、神思、诗言志等。美学体系上的一脉相承,给汉语新诗打上了强烈的民族印记。
尽管也出现了一些西化的景象,一些异化现象,但这也不是全消极的,反而带来了新的丰饶。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破局?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多维系统?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些新的丰饶?西化的过程影响还会如何?这些倒是值得再思考和回答的。
我们今天要谈伟大,若从积极一面说,至少看到了一些伟大的因子。
我们仍然怀抱希望。
2017.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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