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亥《空中小姐》读札
百定安
空中小姐
耶胡达•阿米亥
傅浩 译
空中小姐说熄灭所有吸烟材料,
但她并未特指,香烟、雪茄或烟斗。
我在心里对她说:你拥有美丽的恋爱材料,
我也不特指。
她叫我把我自己系紧
在座位上,而我说:
我希望我一生中所有扣子都塑造成你的嘴的形状。
她说:你是现在要咖啡呢还是晚些
还是不要。她从我身边走过
高如天穹。
她臂膊高处的小痘痕
表明她永远不会得天花,
她的眼神表明她永远不会再度恋爱:
她属于那些一生中
只有一次伟大爱情的保守党人。
阿米亥的优秀是难以说尽的。选《空中小姐》这首,是想从一个大诗人的另一写作侧面,使我们思考怎样让生活进入写作。如果诗歌得以保持持续的写作活力还有什么秘密,我想,“让生活进入写作”,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吧。亚里斯多德早就说过:“诗本身是源于对日复一日平常生活的惊奇。”身处其中而没有感知,感知而没有兴味,有兴味而不能写出日常中的惊奇,都不行。
一个大诗人都是具有多重技术能力的人,他不仅善于处理大的题材——这显然是很难的——,但我认为,他应该具有更高的能力:善于写小品,或以小见大。例如辛波斯卡。史蒂文斯认为,“宏大题材并不能保证宏大的效果,常常是恰恰相反。”大题材要表达的东西目不暇给,它考验的是诗人的选材与对材料的驾驭能力。而小品的难度却正不同,考验的是诗人在贫瘠题材的局限中如何寻找话语,并扩大其诗意半径的能力。
本诗是个诙谐小品。西方文学史一直有一条清晰的喜剧传统。而我们对此,到现在仍然普遍不是特别在行。原因之一就是,伦理意识对于欲望的思想克制,因而缺乏幽默、戏谑、反讽、自黑的品性。读者又往往喜欢文如其人的判断,将文本与作者对等看待。倘若阿米亥是个中国人,我们读了这首诗大概就会说他,“瞧这个老不正经的”。大家都要做君子,读诗就失去了诸多欢乐。
乘坐飞机的经历大家都有。空中小姐对乘客所做的各种提示、要求、服务也是大家所熟悉的:不准携带易燃品,系好安全带,先生/女士喝饮料还是咖啡,等等等等。但我们为什么并没有写出一首诗,——在很多人看来这些太过平凡、琐碎、寡淡、没有诗意了——,然而,阿米亥却写出了一首好诗。
据此,我们已经明显感觉到,由于缺乏必要的敏感,我们浪费了许多将日常化为诗歌的机遇。
本诗中,空中小姐的“她说”与“我说”构成了一种对立。前者是实在的,后者是心理的。前者是普遍的,后者是个我的。前者为实,后者为虚。这样的双双“对峙”,大大增加了诗的写作张力。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然而都装在一个话本里。试想,如果没有后者对前者的补充,这首诗便不可能产生,产生了,也不可能达到如此效果。
这个阿米亥,对空中小姐有点意思啦。他是诗人,有条件有能力把内心的小九九说得调皮、含蓄而温情,而且,••••••还那么美。前两段的心理与句式,均采取双重对等回应。第三段句式发生变化。第四段与末一段,又从听觉的心理反馈进入视觉的心理反馈。甚至,不单是反馈,还有直接的议论和判断。——看,一首短诗原本可以这样不动声色地发展变化。
好诗都有“诱敌深入”的本领。这布下的诱饵不仅是语言上的,更是语意上的。除了“她从我身边走过/高如天穹”算是直白(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心理高度),其余的皆是撩人脑筋的表达,例如,“我在心里对她说:你拥有美丽的恋爱材料,/我也不特指”。例如第二段“我希望我一生中的所有扣子都做成你嘴的形状。”——这是美欲的诱惑。而读到最后一段中,“她的眼神表明她永远不会再度恋爱/“她属于一生中/只有一次伟大爱情的保守党人”时,我们肯定会想,诗人何以根据空中小姐的眼神就能得出这样的肯定判断:”不会再度恋爱“,爱情“只有一次而且伟大”?这是个问题,也可以说是一种质疑,但更是一种诱惑。这一问题,各人或有各人的猜测。但诗歌从来不寻求、也不会有标准答案。而且更关紧的是,诗歌中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要重要得多。至于最后一句将“保守党人”这一政治名词如此自然地嵌入诗中,那真是出乎意料、唐突而精确的豹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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