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下为世界诗歌网2021年度诗歌奖“作品奖”经初选后进入复审的作品。符合征稿要求的作品均初选通过，每位参选诗人组诗保留五首，非组诗保留三首；
二、请复审评委按序号每人投10-15票；
三、投票时间：3月25日至4月5日。

1、诗三首

河

故乡的老房子外墙破旧
常年关闭的门窗难以尘封记忆
一条没有名字的河
在过去和未来穿针引线

鹅卵石干砌的堤坝
深深扎进河床的底部
野生草莓把根留在
没有土壤的岩缝

清澈见底的河水冰凉
冻结流逝的日子
一艘准备靠岸的船
载着满仓的蔷薇


紫日

紫色的太阳升起又落下
泥泞的沼泽地里找不到子弹
穿透身体留下的痕迹
弹孔残余的硝烟里
一朵黄色小花
顽强地开着
它没有名字，也没有人俯下身体
轻吻它的芬芳
阵风吹过，花茎左右摇摆
几片掉落的花瓣
能否找到判断对与错的答案


晒谷场

农妇的斗笠压得很低
低到只有水稻才能看清她的脸
阳光下轻松挥动工具
稻谷被摊平
融化在地面的金子

一台旧风扇开足马力
吹掉谷皮和尘土
在古老仪式中扮演新角色
不远处的榕树下
水牛又被农夫套上收割工具


2、诗三首

巴河湾致敬词

只是湿漉漉的骨骼在短暂的阳光里
只是分不清是土还是灰的骨灰在短暂的春风里

只是阳光一激灵，春风一哆嗦，灰斑鸠三五声颤鸣
只是满河滩野花的脸都有一丁点儿的灰

一支队伍护送另一支队伍，没有生死的界限
两只队伍，仿佛投向大地上两道记忆的目光

每个人都揣着一个入口
新的伤疤，创意的伤口。遍地金黄的油菜花

我正说的不过是
巴河湾被迫迁移的坟墓
在春天的阳光下
让我再次见到了那些人而心生赞美


更好的

更好的活着
自始却无至终
现在我有更好的夜，我有夜的我
比草小，比树大，比月亮大而更能震荡

我有冗长的句子和短促的歌
艾草熏遍全身。露珠歌唱时间
蓝色的花瓣有蓝色的泪珠
红色的花瓣有红色的哭声

我和灵魂之间的间隔如此之小
几乎容不下一口气息
可以死去，但不能继续死去
一颗星星仍没有着落和位置

我有更好的天空
可我的一颗星星仍没有着落和位置……


河流再论

石棺几口，野花几朵
它们只是出现，毫无意义

苍鹭静立水湄像一个身穿丧服的人
它有火爆的折磨

是的，河流总是亲吻自己
我只想要它瞬间的清澄

风起。阳光从水里提出孤独的花
抚慰我的心灵

我爱的人们残存人间
继续他们卑微的生活和爱的施舍

我是风的也是夜的
河流的睡眠也是我的睡眠

为了看清，终不能看清
河流或是一个尽头的尽头


3、诗三首

根雕

拥有了如仙飞跃
才有连根拔起的流云
在地底下
所有的苦难
化作了一个优雅的转身
不怕小巧
唯有有志者
才会表露出百倍的冲劲
旋风无法左右
一个拂袖
便是百媚之魂
艺人有心
不经历千刀万剐
怎么敢向飞天叫阵


并非孤独地站着

有的时候
看不懂风雨
如一根无牵无挂的电杆
这个冬天
只好与芦花为伴
有一朵朵流云
也倍觉很暖
喜欢蓬松
才是草根的真实状态
不扭捏不做作
身有一件红羽绒祅
就不会畏惧一路苦寒
挥一挥手
有你就有满满的幸福感


蚌

翻江倒海
仿佛不折腾
就不能尽情地体现出浪漫
平生没有多大本事
可是一开一合
也许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嘴含珍珠
从来不说海水
又苦又咸
曾经的相争
只为一片领域的存在
把所有的海韵
背在自己的空壳上
收放自如倍显出如海的胸怀


4、诗三首

蚂蚁

雨来了
落地的树叶就是蚂蚁随手可拿的花伞
头一顶
天就晴了

所以说  人们在雨天总是看到
蚂蚁和树叶常常结伴而行
这是低处的它们爱的一页说明书

虽然长大了也是一只蚂蚁
风一吹
还连滚带爬
但蚂蚁一爬起来  就走自己的路
鼻青脸肿  不过是生活中的小插曲
黑黑的脸上可以再黑上一点  
但小嘴里绝不咕噜  也不骂它奶奶的
在它们看来  蚂蚁就是蚂蚁
用不着怨天恨地

小小的蚂蚁也是有骨头的
所以  它们敢啃骨头  
你还在对骨头耿耿于怀  议论不休
它们对骨头下手却毫不犹豫  只要骨头拦路  

有时也是热锅上的蚂蚁
但蚂蚁从不冒充大象  更不会在鼻子上插葱
那么多的成语象苍蝇飞来飞去  蚂蚁还是蚂蚁
蚂蚁
淡看人生


那枝老枪

当年的枪已进了博物馆
比我更早退休
享爱的级别  是独霸一柜
那怕各个零件生锈

那枝枪曾经比我威风
曾一枪敲碎一个日本兵
八十一个倭寇惊魂
那些弹壳  被我串连成一串项链
挂在墙上  自我炫耀  我是一个神枪手

如今老了  记忆反而更好
总是想变成一粒子弹
再次上膛  让那枝老枪返老还童
再次在战壕里  吐出胸膛里那支老歌
为过去的岁月壮魂

当我抚摩着手上的一张旧照
那枝老枪  向我靠了又靠  挤了又挤
突然  窗外响起了一阵又一阵防空警报
打断了所有的故事
哦  今天是9.18  时间十点正
难怪  那枝老枪突然醒了


在医院里

我看见
前来求诊的都是病人
虽然  他们不一定是传统的坏人
但他们肯定不是好人
俗话说  他们都是有毛病的人
躯体内都有或大或小的病灶
逃不可避  他们就成了被药包围的人
小病  瞅着瞅着就成了大病

有病人不服气
就自己给自己开药方
开的药方比医生开的少许多补药
药对症  方成了良方  就有医生不动声色抄走
但他不敢对自己动手术刀
所以  医生还是医生  病人还是病人
久病成良医  那只是说说而已

令人愕然的是
有的医生明明穿的是白大褂
自己却无可救药  是病人中的病人
灵魂中爬满虫子  望你
眼里总是伸出爪子  我也是服了

也许是沾染病气  秽气太多
我总怀疑  我也有了病毒
那怕我是块智能的手机
在这里  一开机
明显电量不足   
所有的信息都有点苍白  缺钙
打开朋友圈    我立马瓜稀稀惨叫
救救我  我不是病人


5、诗三首

在医院三楼

从肺内科，走到耳鼻喉科
要经过肝脏科、胆囊科、脾胃科
我看了指示图，如果走到十楼
就到了妇产科、新生儿科

这所医院，可以关照
生死之间纤细到指尖的疼痛
如果无需医治或无药可医
医院外，还有丧葬用品和鲜花
慰藉人间的悲欢

我不想再到其他楼层去了
我还有路要赶
远处，旧屋拆除处
塔吊正在作业
新的楼宇终将建成


一个人的战争
         
南瓜藤，奶着两只小南瓜
而脚下的悬崖陡峭
它紧紧抓住架杆，不敢疏忽

而落日孤单、空洞、有濒死的疲倦
它拖着大山、河流、村庄、牛羊
在吐出最后一口鲜血后
跌入了黑暗

她懂这些提示和暗喻
她得步步小心，她不能掉下去
两个孩子，她还放心不下

今天，南瓜被摘，藤也被扯断
头顶，比稻草还轻的虚空
在架杆上等着，压上她的肩膀


猎狗
      
一只训练有素的狗，忽然冲上去
死死咬住另一只狗的喉咙
直到血从那只狗的脖子，不断流下来
直到它像一截矮墙
倒在地上

这是他正在讲述的一幕
他说，这是打狗队常用的手法
那些流浪狗和无证狗
都会在嗜血者的利齿下
慢慢垂下头颅

幸好，他讲的不是这一刻
幸好，我不必做一个惊惧的看客
不必听到主人悲痛的低泣和狗子的惨叫
也不需要在任何一个打狗人面前
环顾左右，岔开话题


6、诗三首

厨与房的道场和辽阔

放下恩怨，放下江湖，放下万里江山
也放下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方寸之间也能容纳
天地间的云烟
融化坎坷里的冰和雪
此时，权贵和金钱都是失去了重量
能衡量美丽和希冀的
就是手中的锅碗瓢盆酱油盐醋
沿着一朵菊花的幽径
做一回自己的主人
炒和煮，温火急火
没有了痛，没有了苦，没有了
尔虞我诈……
在一首词的叠韵里添油加醋
人生的苍莽也可以超越唐宋，超越
南山的静谧
有滋有味的小世界
足以盖过一轮弯月的辽阔


砚

磨破了岁月，磨破了日月
那些黑色的墨汁里
星星眨眼数着今夕是何年
方寸之间可以盛得下一万年光阴
百万枚词句。坚硬的内心
可以磨出农夫的汗滴和米粒
苍生是一道闪电
你的心里隐藏着风雷。任那些
飘摇和划痕吹皱了你的脸
一支笔的温柔，足可以告慰任何苦难
和坎坷。光荣和梦想的每一面
都会在暗淡的褶皱里露出一块石头
的祈祷


问秋风

菊花替大地吐出真言，秋风
洒落的一地银霜
掩饰了什么。贿赂了什么
满目苍凉和萧瑟
都是罪证。秋后问斩
多少草木含恨而死。从唐诗起程
丰腴的江山年年都为谁陷落
被弯月割痛的草原
王朝一退再退
直到大地露出骨头成了沙漠
是谁还在剔草木的骨头
削故人坟边的河，一道道
水纹都是愁……


7、寻找附近的人（组诗）

点到为止

好几天
没有点赞了
打开朋友圈
伸出一指禅
从上到下
依次点
点到酣畅处
点掉了一个
几天前的旧赞
赶紧
又点一下
把赞
补上


一个死人被踢了

有人在单位微信群
说群里那个人
昨天晚上
死了。因为绝症
并保证消息
千真万确
这么年轻，唉
这么好的一个人，唉
愿他一路走好
愿天堂没有病痛
……
大家在群里
一片唏嘘
其中有一个人
把这个消息
艾特给了群主
没过多久
那个死去的人
就被踢出去了


爸爸

禾坪上，苦楝树下
四个留守儿童玩过家家
妈妈给年纪最大的女孩当
爸爸给唯一的男孩当
他们刚刚商量好
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
就扑了上去
紧紧抱着男孩的腰
喊了一声:爸爸


附近的人

外面下着雨
我躺在病床上
打开微信
寻找附近的人
发现五百米内
有很多人的所在地
标注着
北京
河北
河南
湖北
广东
香港
澳门
还有几个
标注的是外文
我所在的城市
是湖南的一个小县
我住的医院附近
有一条京珠高速公路
我觉得这些人
都是风雨兼程
从五湖四海
世界各地
赶来
看望我的


喊错名字

我们这
一直把杜鹃
喊喇叭花
直到今天中午
才被诗友告知
喇叭花是牵牛花
想起我的祖祖辈辈
把一朵花
喊错这么多年
我就感到好笑
可是转念一想
这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名字而已
只要他们高兴
也可以把杜鹃
喊铜锣花
或者别的什么花
想着想着
我就想起那年冬天
外婆临终前
躺在床上
眼睛半闭
拉着我的手
喊着
弟弟的名字


8、诗三首

我喜欢这夜色

我们都不会走得太远
如同我看不清你头上的夜色

温柔的声线里
锈蚀的肋骨叮咚作响

光影间出来又进去
幽暗里走到失踪

捕捉影子
那些你留下的回声
散落一地


瀑布

跌得粉身碎骨
也要拥抱

激流暴跳
白色碎雪
腾跃的是火么

咆哮万古
将孤独
刻在幽深的潭心


留白

夜已深
氤氲的黑
你如何理解这断崖式
的痛苦

陡峭处，戛然而止
生生折断

断口喷溅的血
火焰，灼伤
发黑的痂

黑暗中
坚硬如铁


9、诗三首

把家安在车上

远看像一辆迷你版的吉普
走近了才看清，是一辆
裹着超市广告布的脚蹬三轮
生冷熟食，海鲜水果
挂满车子
残疾的老婆坐在中间

立交桥下，他把灰不溜秋的茶缸
伸向所有人，头似鸡啄米
摆动的头发
仿佛冬天树杈上的老鸹窝
举着的手臂像极了擎着鸟窝的枯枝
钢币撞击缸底
也撞开他菊花般的脸

黄昏，他清点钢币，像清点
自己的余生，一枚也不舍得错过
手里一枚一枚地数，心里
又一个一个把投币的人爱了一次
老婆如奶孩子
把茶缸往怀里揽了又揽


树荫

一团阳光披挂在槐树上
白得不像话的槐花，在蜂蝶面前
守不住方寸
倒是树下的小猫像一坨软泥
那么多的鸟鸣砸下来
竟然，连眼皮都没翻一下

太阳不辞辛劳地在树下挖井
受乡愁诱导，井口总向巷口漂移
前来助阵的麻雀
头足并用，还时不时警惕小猫
倒是那一队蚂蚁胆大包天
对小猫视而不见

小猫洗脸，一丝不苟
梦里的幸福还没消失
薅猪草回来的槐花已把它揽入怀里
喜悦有磅礴之势
受晚风蛊惑，不知深浅的井口
不停地打探槐花的消息


温暖

村庄还在熟睡
月光和白霜还在互动
林子里的落叶
在竹筢驱动下迅速抱团
母亲再把这些树叶
一抱一抱地放在板车上
它们像那群鸡鸭
在母亲召唤下，服服贴贴
村庄醒了。母亲拉着
满满一板车树叶
赶在回家的路上

每年秋天
母亲都会到树林里搂树叶
等树叶们
把我家的西屋挤满
那个叫雪花的旧亲戚
就快来了。
看着满屋子的树叶
母亲拢了拢满是草屑的头发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
整个冬天已被烤暖。


10、诗三首

圆

潮起潮落牵引着一只月亮流浪
黄河的倒影漫长
木桶石磨水滴和千里之外的马蹄声
让我想起它的身世
悬空诞生的哲学，洁白
万千过往走在路上

一棵银杏，身披袈裟
站在岸上看落日
几片叶子无声飘下，涟漪层层展开
流水面前，谁不是那贴发烫膏药


石头

蹲在墙角多少年，就是沉默多少年
遍布身上的河流早已枯干，野草高过了头顶

幸好我的命里，不仅生苔藓、露珠与心结
也生阳光和树影

几只麻雀时常造访，它们似乎习惯了我的沉默

其实没人知道，从前那个喊我乳名的人
肩上搭着月光银器

每当回进家门，一番叮叮咚咚
总能从我体内取出不断涨潮的声响


流沙

这里是裸体的夏天，落日
也在弄潮
漂浮的影子和明亮，让你丢下牧鞭
往带有漩涡的急流里跳
高光时刻，你看到了自己的前世
风里来，浪里去，同时
也看到了自己的今生
去掉泥土与血肉，只剩下那点儿坚硬
流沙终于沉静下来
变成一粒粒时间
在这条大风大浪的大河底部，慢慢悠悠
就像揽在岁月怀里的小巷
从早到晚，会听到骨头之间的摩擦声


11、诗三首

混个脸熟我就走

惺惺相惜我信是有的
初遇，惊艳，热爱……
相惜，感恩，我得到的远比我付出的多的多
这也是最让我惭疚的地方
团结和凝聚一段时间不该是我深信的词
人心散落在各个人的心上
你，只是个美丽与错误
出现，不小心打破一潭秋水
溅起粒粒的水珠
被你编织为理想深深的花园……

未落下，一直是最好离开的方式
混个脸熟，你就该离开……


地平线

目光终只是一把箭，不是你想射多远就能射多远
或许，你射的也不仅是一把箭
你还有其它
你还有理想
有时理想是被挂在箭上奔跑的
有时，是理想携着箭不断在奔跑
箭落处
就是地平线
就是理想挂着的地方


黄昏

在一面镜子另一侧
都有一个与之对应的映射
比如黑，常是对白的一次照应
新的一天由一顿晚饭的时间
开始计数
由柔软开始，人心，草地……
风儿轻轻，湖面微澜
与劳作相对应的则是城乡的休闲
人们走出空调室
声音释放
一场多年前的农忙场面上映
灯光撑起夜的半边天
飘扬的红布幅宣示着最伟大的口号
一件事由酝酿到被推向高潮
都难逃衰落的命运
只有街灯还坚持明亮
似白昼的夜空出现视觉疲惫
人群再次散去，居家之灯一一熄灭
风虽依旧狂吹
子夜过后，另一个黄昏来临
我的黄昏不断消沉
另一个黎明正被酝酿
一声鸟鸣敲醒另一个白色的黑夜


12、诗三首

风，还在寻找

从清晨到黄昏
风，就是一个丁当的字。它经过的
鸟鸣和道路，青山和绿水，祈祷和眺望
足以耗尽我卑微的一生

从春天到冬天
风，就是一双饥饿的眼睛。它经过的
礁石，流水，雷雨，乌云，尘埃，和迷雾
豢养我的灵感，抹去时光的痕迹

从白天到黑夜
风，就是一滴悲情的泪。它经过的
一个个场景，一次次旋转，一种种匍匐
都将在一念中，死于精神失常

从出生到死亡
风，就是一张白纸。它经过的
山林，小溪，灯光，烛火，及悬浮于尘世的心
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变幻莫测
                  

我，就是一粒微尘
                           
在屋前屋后、灯火缭绕中
或低矮的墙角处腾，挪，闪，跳
在碾压的尘世，或弯弯曲曲的道路上
聚集或逃亡。每一粒微尘
在每一个艰难的日子，被风挟持
承载着不断变幻的命运

一阵风，吹走了我的叹息
天，渐渐黑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生活的泥塘里，我就是一粒微尘
一只小小的蝼蚁，在尘世无尽地奔跑

这个季节，总是灰蒙蒙的
我看到了我的影子，那么卑微
像一缕嘶哑的蝉鸣，像一文不名的枯草
更像一片孤独的落叶，或一张耀眼的白纸
在一丛乱石间，呼啸着，左冲右突


立秋记
      
秋风来了，时光也黯淡了
大地上的落叶开始多起来，你还好吗
我会在老地方等你哟。多少个日子
我像大海的轻涛细浪，更像一片静谧的落叶

秋风起时，我习惯把衣领竖起来
把帽子压低些，再把口罩与明天的计划
一同按下。现在我只关心秋天的果子是否落下
并且希望她有草莓一样的芬芳

秋风慢慢地吹，野草还悄悄地活着
只有大象一路向北。只有我将自己反复撕成碎片
只有我像一个末日狂徒，挥霍着空空的日子
只有我在深巷里，研磨着一壶济世良药

大地沁凉。有两只飞蛾绕来绕去
仿佛一对情人被放逐，被流浪，被决绝
乡愁已远。秋风里，那些一一流逝的事物已忘却
我只关心是否有一对白鹭从黄河岸边穿越


13、诗三首

坡

大堤的侧面是坡形的
草也长成了坡形

一群羊走过来
走成了一片坡形的白云
咀嚼声顺坡而下
流淌到下面的河里

牧羊人站在大堤上
一棵老槐
为他披上一片绿荫
他的目光是坡形的
顺着青草，走到那片云
走到那条河

上次的那一场洪水
好像越走越远了


镜头

我用一个镜头
装下了河流，天空，芦苇
准确说，是装下了它们
一部分

我看到，河流里的那朵浪花
始终保持着奔跑的姿势
天空，被照片边框卡住的
那半片白云，它一直在努力
不知道是想挤进来，还是
想挤出去
芦苇摇曳，以倔犟的长势
对着天空触摸
再触摸

哦，只有那个小黑点
一动不动，终于想起来了
是那个垂钓者
他一动不动，在那里
已经等待了上千年


白事

小村不大，每年
都会办几次，一次
送一个人

哀乐低沉，也能覆盖全村
会有人问，谁家的事
是谁，村商店
有已叠好的黄表纸和锡箔
送去一份情谊

棺木原先是薄薄的桐木
现在是厚厚的松木，或者黄花梨
原先棺材是用人抬的
十几个小伙子轮流替换
现在是特制的车，机械臂
缓缓伸出，就把人间的重
轻轻托起

负责礼桌的是
我上小学的几个老师，一丝不苟
记着谁家的纸，谁家的供，谁家的礼金
都是义务的
原先负责礼桌的是另外几个人
教过私塾，中过秀才
后来，他们陆续成了村里的白事


14、诗三首

大湾

拽住黄河船工的号子翻山越岭
踩碎渭河的夕阳
包括大雁散落在半空的鸣叫

关中道的游子们
他们耗费大半辈子的光景
在千河河滩的石头上坐下来

寄居异乡的方言在喉咙里拐了几道湾
有些迷了路
有些迷了眼


秋雪

雪很大，几乎可以掩盖雨水的罪
大片玉米是留守者
它们竭力修正站立的姿势

路，一直向前延伸
像大山留给远方游子寻根问祖的线索
有些滑进了深渊

大多村子包括散落的房子保持安静
年轻，以及苍老的主人
对于灾难只字未提


我看见一条河的慈悲

顺着阳光的纹理看过去
日子浮在上面
比如卖红薯的小摊，烤饼小车等等
那些叫卖声像浪花一样
高高跃起
而后慢慢跌落
没有惊动风
我们多么像金色的鱼
尚不宽阔的河面波光粼粼


15、诗三首

让歌声照进故乡

把囚禁在心底的一枚枚
小月亮
放出来

都是经过磨砂的
蘸着远方的流水和虫鸣
上面爬满了小蝌蚪
小翅膀
把它
放牧在故乡的原野
一块结满目光和耳朵的责任田
三两片自留地，一座座
晶莹的小池塘，燃烧它的
野性和柔美

一滴水没有牙齿
走遍天涯依然带着嘶鸣
适宜的季节就会
在故乡的耳畔
悄悄发芽

*借家乡群对思乡之情歌以咏之，由记。


被流放在一座秋风里

自从被听诊器误诊
便从保姆的岗位上撤下
直接被处分到一个生活的边缘地带
有时拨开杂草，在一本线装书上
寻求一条小路
有时在空洞的沙发上摆弄日晷
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公园里
陪伴秋风和落日

其实这些被豢养的秋风
经过装饰以后
没有了丝毫的蛮性和冷漠
它们常常陪伴着我们
簇拥着我们的孤独和惬意
更多的时候是在阳光的下方
树冠的肩部去分发明媚，搬运琴声
在器械周围练习性格
还有一些散漫的和心思细腻的风
偷偷地给小草梳理发丝
在一枚蝴蝶的翅膀上摆放造型

自从被生活流放后，我多想
做一个被秋风捉拿的钦犯


发现

你每次来
我的小菜园里种着
那么多耳语眉藏栀子香
还有青春痘
和老年斑

每次来
你都蹑手蹑脚
不给田上留下一片云
不给我的风景上
留下任何体温
只有浅浅的脚步声

你丝毫不带走什么
就连我预设在那里的
耳环，唇膏
和梅花痣


16、诗三首

灯笼

危险而艳绝的美。仿佛悬崖上的绛珠草，又或一朵流霰的云
被斗争的文艺复兴，镣铐的天鹅旋转
滴血舞步
但奔跑的姿态从未屈服苍宇的雷电
和狂暴。微温，冷却汹涌夜海

金鹰大厦二十二层男中音飘出缎带的琉璃蓝，木芙蓉相好的叶片
打开掌间峰峦
写意玛丽奥利弗的抒情哲学
排列是贫瘠，放肆更为羞耻
每一次逶迤潜入，寂静深谙幸福的蓓蕾

而你如果此刻隐遁老林
而你或者置身茫茫苍苍的大海
而你也许遭受西伯利亚一只雪狼的追踪
而你可能踉跄楼兰废墟的城
而你又假如不小心坠入尘世的泥淖

拔出自己双脚之外，唯一需要高挂的，是双手擎起从未熄止的灯笼
生活纸业上的哲学——
与火焰窝棚。


抽烟的女人

八月，墨菊正在饱满
她是野性的墨菊。
食指与中指夹住烟卷，仿佛丢不开二十二岁
无名指悬垂
她含住一截白，让微弱燃烧停留
砺山路白天看不见红
看不见吞吐间开合
像她退休以后领份薪水、打份工，伺候八十岁瘫痪父亲
都不显眼。
采访她之前，我刚刚走出会议厅
“高空作业开行车，四五个小时没人说话的小空间”
“不爱吃糖，嗑瓜子嗑破了嘴皮”
“我那一帮子姐妹，没有人不会抽烟”
说完这些，她朝我递上一支
牡丹牌
那烟，我不会


零钱
      
他敲打出星石
想祖母，想用红绸布包裹碎币的人

一株葡萄藤缠绕的夏天
冰砖。老冰棍。酸梅汤的午后

一个静物。一只小猪躲着吃食的基地。一份反复、重复的制造
童声独唱与合唱的大剧场，曲目大同小异

偶尔，咣当一声
落进某个搪瓷缸中的小小忧伤
很快又被嘈杂吞噬和遗忘。但从不会绝迹的一枚小小铁质金属
它存在，是无须找零的暖


17、诗三首

高速行车随想

一座山跟着我奔跑
山的脊梁，也跟着奔跑
我们无法走散

峰峦，大海里长出的硬骨头
聚集所有的浪
跟随我的半生，起伏，跌宕

在一座山的命里
寻找天然属性，多么熟稔
向阳的树，散漫的花

连深藏树木间的荆棘
都那么硬气，刺醒我
最血脉偾张的记忆


余响

蛙鸣四起，响声随距离变淡
多像漫长的岁月里，相继离去的人
他们的音容在人世间洗白
每到深夜，又从窗外的各个角落涌来

这些响声中，我辨认出父亲粗重的喘息
以及心跳监测仪尖锐而机械的鸣叫
和那夜的蛙鸣，从病房一起回到我的窗前
像沉重的雾，蒙住玻璃

这些响声，已无法阻止它的发生
任其在耳边回旋，让我们安心入睡
让心腹变成田野，以容纳更密集的蛙鸣
理解它们更广阔的悲伤


晴朗的清明

清明日，好的不仅是天气
还晴朗了老父亲树洞般眼神
掏空了欲望的他
却在这一天，有了某种执着
在祖母坟头，喃喃自语
专注地烧着纸钱
火盆的光，点燃了两朵火
从他眼里，蔓延成周身的灵光
与清晨洒下的霞晖相接
生命舞台，忽而洞开
祖母以及更多祖辈的影子
在追光中浮动，重叠，又泯灭
四周的事物随后明亮起来
松针凝吐露珠，响铃草繁茂
衍过另一座山头


18、诗三首

今夜，月光像水果糖一样

今夜月光，轻轻地
轻轻地抚摸一条小河
穿越故乡的绿皮车
在漆黑的铁上
一锤一锤敲击思想

黄土高原敞开滚烫心扉
炊烟，蛙鸣，灯火
羊咩狗吠肃静村庄
星星在树上，一闪一闪

凝视，夏夜最美的景色
油画般的铜脊梁
匆匆流动的蓝花花围裙
一只红蝴蝶，紧追妹妹发梢

风，送来水果糖一样的
甜香，飘过连绵起伏的山峁
铺满浓浓的文字
擦亮，我含泪的诗句


回到，灵魂的村庄

走进故乡，风有了家的味道
阳光里，有采不完的鲜花
摘不尽的野果，还有
一季一季的庄稼
枝头，麻雀啄食夏日的诗句
土坡，羊群嚼读村庄的情韵

爬上山，一眼看见对面洼
二叔家门梢的红喜字
把日子打扮的喜气洋洋
母亲把麦秸，编成金色的太阳
温暖在儿子们心上
父亲蹲在梯田，扶摸一条生活的藤蔓
目光沉醉于一个慈爱的早晨

凝视连绵起伏的高原
突然感觉，如花的岁月
所有的山都是父亲
所有的河都是母亲


往事

一粒沙尘，湿了
眼睛的风
一片白，落在
黑夜的雪

墙角青苔疯长
在五脏六腑，扩散
我的骨头，感到一阵阵痛


19、诗三首

洞庭鱼与武昌路

人生可能有一个死循环
武昌鱼明明来自梁子湖
可我想起洞庭

我明明走出了湖北，准备知天命
却总有一个情结让我回来
老通城豆皮，黄陂三鲜锅巴，荆州糍粑鱼
忘记了的味道都会自动回甘，我的嘴巴和内心都在代替食物说话
一方土养我，一方土离弃我

据说，鄂州与黄州已架起长江大桥
又说，黄石的磁湖建立了网红玻璃球拍
去过的地方慢慢又陌生
认识的人又复忘记
孤独的状态就是，不再去喧嚷某种情绪
一个人独对青山，并变成青山的一部分

一个人独对一条武昌鱼
我幻化成一座城池
或是一条脊椎没有记忆的水生动物
在乳白色的汤汁里
怀想一生的清淡

我吃掉鱼，鱼的营养被我吸收，鱼变成我的一部分
我想回到洞庭
将体内浩荡之水
付诸于他


刀削兰州与华山

华山如刀，兰州如削，刀削面如妈妈的吻

此时读凉州词是苍凉的
读甘陕民歌是破落的
在最直的肠子里，不用心思
他们喜欢肉夹馍，羊肉牛肉御寒
写上本店清真拒绝喝酒

此时华山不如一碗面条
孤独的境界即在山顶
近看到长安，远看到兰州
黄河与渭河不可果腹，也没有面条劲道
城市盛产的孤独裹着厚实的外壳和锈迹
需要过滤掉人生的诸多遗憾，抵达裸我

妈妈说过，孤独是至死不能散尽的

自此往西，我们内心开始有了沙漠
尽量想挨着河流走
也不离开荒芜之美

一座瘦得像根面条的城市
始终保留了面条的温暖
我拥抱他，也感觉到彼此的孤独

刀削的华山，刀削的兰州。一直往西
刀削的人披着刀削的孤独


照片墙

你被贴在无限处，是无穷大的小数点
是我与非我交织后的和
背景墙，风景线，使我的理性转化为感性
使我贪嗔痴念无休无止。你放大就成巨像，铺满黑色的天空
甚至延伸到天际，翻卷边，黑白幻彩，一帧一帧
连续的，断裂的，亲和的，狰狞的，扑面而来

那个承受了许多哭泣的墙，四壁皆空不空的墙
我会在暗夜忽地崩溃
墙在反光，照片是偶数时
你也会反光。超越了时间的生死
会在未来某个时间再经历一次，更艰难而执着的死
你悬挂的笑容
总是涵盖了大爱，大仁义，和大的精神理念

照片自动组合成各种形状，如风吹动的云
随时飘过心头
记录着你的少年与壮年搅合在一起
正能量与负资产纠缠一起
像棵闪电中的枯树，又像个被遗弃后自立的孤儿

我把你当成最后的宗教，靠着墙壁睁大眼睛
在忽地崩溃里，撑着墙奋力站起


20、诗三首

咒语

我要你睡觉的床，长满钉子
夜夜不得安宁

我要你坚硬的心，瞬间受伤
一生流血疼痛

我要你失忆，只记住一个词
那便是我的昵称

我要你今生来世，所有的爱
只给我一个人


某日

一只狐狸的叫声里
天空落下一场淅淅沥沥的细雨

鸟躲在农人屋檐下
草的睫毛上挂着亮晶晶的泪珠

此刻，我在窗下读书
古老而浪漫的气息弥漫于肺腑

小小把戏是骗别人的
哪有什么狐狸，分明是你来到梦里


风轻轻吹走你的姓氏

从南村，到北村
隔着两道山梁一条河

红盖头送你过山过河
铜唢呐送你入棺入土

简单卑微的一生
风轻轻吹走你的姓氏


21、诗三首

参观林林总总故居

看多了    我就想着
那些故居
大门敞开    买了门票
谁都能进去

里面的物什干干净净
回应一遍遍扫过的目光
没一丝被离去已久的主人
所抛下的失落情景

所有参观者仍是来客
走了一拨又来一拨
只是总被警告
只能看    不能摸

房子是不是原屋无需弄清
遗品是不是原物也不重要
对于每个参观者
自己看或听讲解
知道了这么一会事
已对得起所买的门票

这林林总总故居
人去已久的屋中
却更加热闹
其实是暗换的新主人
在经营老主人的声名


穿越

我看到的人生
是穿越的过程

出生
像子弹从枪管射出
飞的过程
始终在旋转
在磨砺中
磨亮的是飞的姿势
拖着渐渐熄灭的轨迹

射进另一处居所
便穿越进死亡


秋天的葬礼

辉煌渐达顶峰
大地上
很快堆遍金黄的尸体

北风吹响的哀乐中
天空飘挂的
不是白纱就是黑布

不缺哀嚎与泪水
不缺小黄花与小白花
只缺挖墓的人


22、诗三首

诗人与大蒜头

蹲着、跪着、爬着
重复着
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
精疲力竭地膜拜

这些鼓胀的肇事者
似变形的心脏
如缩小的人头
又像蛰伏着的愿望之茧

不忍心惊扰它们
不想破坏这里的安宁
可他，又不得不屈服
这一代一代，乡村的舍利
这一堆一堆，被岁月
风干的白骨

在五月这片蒜地里
一头头大蒜
散发着纹银的诱惑
一个诗人，一颗低垂的头颅
闪烁着大蒜一样的色泽诗人与大蒜头


写在2021年12月21日

这一天车潮人动
整座山突然间复活
一种异样让人反刍
去年的今日
有人将泪花开满冬至

阳光温柔
抚摸每一座坟头
烘暖每一块墓碑
弥漫每一处的鲜花和脚印

山脚，轻烟缕缕。不知道
寻找还是高攀什么
山腰，墓碑林立
一只鹰来回盘旋，与之对峙

这一天，飞禽饱餐了人间烟火
野狗吞噬了人类文明
黄昏时，浓云密布
有人祈祷
一场雪的准时到来


厨房

（一）
这些大小不同装潢有别的空间
在民间名为锅屋
在闹市，商家名曰酒馆、饭庄
曾经高高在上时，号称御膳房
莫不是抱岁月为柴
烟火助阵，蒸煮煎炒
五味调和终成生活百味

烹小鲜治大国
孰能省却这一缕人间烟火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人
在这个空间里精工细作
一道菜，一碗汤，一份情
豁然之间开启一扇扇
爱的传送门

（二）
几米斗室，刀光火影
杀飞禽，剁走兽
烟火中，开膛剔骨的场景
升华成笑语欢声

耽于安乐，赴死也是一种从容
一片叶子的燃烧
一只碗碟破碎，或
一罐啤酒的打开。葱姜蒜椒
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付于莽夫
或芊芊细指的调度，赴汤蹈火
在油锅中涅槃重生


23、诗三首

睡在海边的叙利亚男童

你为何来到这茫茫大海边
孤独得像一枚空贝壳
你的脸紧贴着沙滩
仿佛想埋进母亲的怀抱中
尽管乳汁浸润的岁月已远去
大海的摇篮曲，也被狂风扯碎

母亲在哪里
父亲又去了哪里
一群又一群羔羊
将被钢鞭驱赶向哪里

狂风不止，浪涛咆哮
礁石如搁浅的军舰
背后城堡上空乌云密集
飞机轰鸣声淹没了一切
黑色食人花肆意啃噬
鸦群趁机占领屋舍
拙劣学唱着安魂曲

落入凡尘的天使，你已折翼
明眸与嫩颊将被海风侵蚀
浪花一朵朵，白玫瑰呜咽
此时的你，却安静得如同深睡

谁的手将伸进屏幕里，抱走你
像抱自己进入梦乡的孩子，鼾声轻微
可是，别睡，别睡，孩子
夜深时，有人轻声低语
另一个时空，怕你醒来会悲泣
星星们相约，将点亮所有的灯


雾
   
雾霭漫于山巅，白熊踞守
企图封锁所有记忆的出口
另一拨，占领海面
筑建起白色堡垒，无法穿透
郊野林木也渐渐被围拢
仿佛银毛狮群，循声而来
即将冲破樊笼

雾气与暮色悄然氤氲
这是四月第一次重逢
茫茫雾霭，将我们隔远
“你是谁？”
“我是安心。”
“你怎么变了，认不出来。”
恍如隔世，记忆中你那么小
笑容羞涩，像烛焰闪烁不定
凝望之下，寻找唯一线索：
如今的你，依然眼角低垂
豆荚般谦恭，悬于藤蔓上


冬天的雪萝卜

①
冷冽的风，自北袭来
请管好穿薄秋裤的玉腿
任性的白娃娃，收起晶莹泪珠吧
你的青丝，落满无数紫蝴蝶

不要害怕，冬的严寒
提起父亲冰雕般的萝卜灯
寒夜漫漫，烛火如蝶翼扇动

②
以拔山之力，左摇右晃
留下一个个坑
田鼠在那里扒拉松土
老黄牛又将悉数踏平

如若执意原地不动
洁白的身体，将被雕刻上冰花
也将被弃如烂梨

趁新鲜时，先轻啖一口
寒意通透，如啮白雪
模仿这株可爱的植物
饮啜冰露
洗净灵魂深处的尘埃
再来品，母亲脆黄的腌萝卜


24、诗三首

独木桥

倒下了。就该认命
一棵树有多种活法
委身为桥，索性横下心来
活成一匹马，或者一头驴

也无所谓辛苦
只要身板还算硬朗
便默默负荷世间的重量
独木桥的理想是抽象的，隐忍的
它抻开自己
渡人、渡己、渡光阴


路口

姐姐像一粒种子，种进自家的农田
她不会发芽
只能生长在亲人们的心里
我去看望她时，坟头已长满野草
它们更像是坟头的主人
坟头的近处，是“丁”字路口
一条路通向村子，一条路通向县城
或者更远的地方
姐姐守着她的孤坟
哪儿都去不了


桂花树

这棵桂花树是打鄢陵来的
邻居家盖起二层小楼后
整个冬天，它都躲在阴影里
其它桂花树飘香的时候
它忧郁地站着，浑身只有吐不完的绿

大年初一，哥哥说，这得换换地儿
那年，哥哥出了交通事故，过上了紧日子
他买回一些花木，指望着它们
能在关键的时候卖了应急

父亲是急脾气，快80岁的人了
说干就干
初一下午，就把这棵桂花树
往北移了几米


25、诗三首

冲压车间

油气，噪音
铁与铁的撞击声
被挤压变形的空气
我们，都在噪声中老去
十八年，我咽下一吨带刺的
铁屑
我们却都又轻如铁屑
淹没在噪声里
你如废料，躲在角落里
哭泣
我是一台生锈的机器
拖着疲惫的身躯
你折的千纸鹤，在
铁里飞


星期天下午

送走了儿子
整个屋子空荡荡的
椅子坐在书桌前，沉默
秋千，静止在快乐的时刻
美好的时光，仿佛
狗儿在地板上
跑动的声音
你站在窗前看花开
花落，蝴蝶
在晾衣绳上打着
忧伤的结
美好的事物，转瞬即逝
春天来的快，走的也匆忙
就像窗外飘落的海棠
仿佛去年刚开过
那只可爱的蝴蝶，突然
从眼前掠过
落在了秋千上


冬至夜

冬至大如年
一盘饺子或团子
一杯冬酿酒
或者做一桌佳肴，一家人围着
十分温馨
这是苏州人团圆的夜晚
入乡随俗
倒上一杯秋色
一盏淡淡的乡愁，便浮了上来
今夜，我只要一杯桂花酒
这个冬天温暖如春
小时候，爷爷总说，还没有交九
老家的雪下得早
爷爷坐在雪后的院子
晒太阳，把鹌鹑，卷烟
卷起一层层的思念
爷爷也有老家
想家的时候，就猛抽上一口
桂花已在酒杯里绽放
父亲说，门前的桂花
已花落成泥
爷爷在另一个世界，也如桂花般
静静地睡着
我又听见他的鼻息
就像风，吹过故乡的草地


26、诗三首

装裱好的夜太黑了

日夜兼程的思念
是一辆老爷车
永远坏在半路上

画过的里程
一直被自己的脚临摹着
装裱好的夜太黑了

月亮是不出售光的
而免费的乡愁
用一生一世也无法回购


我的船装过较轻的邪念

总会有不利的流年的，存些善良
放在需要过桥的地方
我相信桥下的流水会同意放下汹涌

我的船装过较轻的邪念，漂泊的吃水线不深
帆布没有记下狂风的语言
我缓慢前行的原因已经遗忘

我是一个淡定从容的人
摸过的恩怨纠葛已经被江水洗净
把假的千言万语汇成河流

我看见淹没的真理一声不响
像沉底的石头
除了足够硬，不会在意在江面上
被风雨提及真实的波浪


离风流的偏见远一点

书生的笔担当不了老板的酒肉生活
光阴可以一路拐弯
抹角的时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停留

靠吃粗茶淡饭增长想象力
不喝勾兑的白酒写吃力的诗
一坛一坛倒满
也不掏心窝子瞎说

酒话辗转于版面上
每一步都推推搡搡的分行
从北到南穿越从东到西
错过财富的天机

经过挫折的停顿
隔墙吟着淡淡的惆怅
让坐怀的文字全乱

离开风流的偏见远一点
桃花运也许是梨花托付的
不足的地方
是一次次的凋零
花香的构思都开的漫不经心


27、在博鳌，初识或者故交（组诗）

我们都是好运气的人

在博鳌
椰子会击中好运气的人

开会和吃饭之余
我总往海边跑，那里
有成片的椰子林
椰子树，都抱着大大小小的绿绣球

海那么近
有时会让你忽视了它的辽阔
我们手捧椰果
摇一摇，以为拥有了海


博鳌，海岛森林海景酒店

意料之外的事件，总会在意料之中发生

像此刻，我住进了
博鳌海岛森林海景酒店519房间
两个小时之后
来自贵州的诗人三泉
和我隔着小小的圆桌，交换
来自不同城市，不同品牌的香烟
把一杯残茶
喝出了咖啡的味道

像我在酒店的大厅里
一眼就认出了石棉，如同
隔着大厅玻璃，从树木凌乱的院落
一眼就分辨出了椰子

像二十七日凌晨
我突然间披衣而起，右拐
再右拐，就看到了久违的大海
独自一个人
吹着海风，享受着
无与伦比的孤独和苍凉


黑礁石

在燕子洞，黑礁石是唯一的异族
整座海都在狂欢。呼啸
和尖叫一浪推高一浪

“自然而然是最好的状态。”
这不像一个黑色的宣言。写诗的人
白天尚可自然
某个清冷的夜晚，总会
非自然打开，独自挑战黑暗

像黑礁石
一定有一座火山，长期禁锢在体内
或者一道闪电，熄灭
在自己的深渊
海水尚未找到临界点
无力将它激活


又见到韩庆成

还是老样子，与一年前一样瘦
与他众多身份极不相称

作为总编辑
他自己说：“其实就是个管理员。”
作为秘书长，周焱说
——他的“秘书长”没有“长”
“管理”着那么多诗人，给中国诗歌当秘书
不瘦，才是极不正常的事情

天下诗人都那么瘦
他们都喜欢选择，某个清冷的夜晚
倾诉或呐喊
作为诗人的韩庆成
自告奋勇站出来，记录和保管
这样庞大的工程，瘦一点
更让人放心


徐敬亚是好玩的人

微积分和分子式玩通透了
就玩文字吧
文字听命于虔诚的人
善玩者
一个个灰头土脸的
土豆，能玩出它体内的核裂变

拍照的时候，他也是好玩的人
配合着每一个有求的人
包括
车延高的小外孙女
用从丹田升起的笑容，和
一个胜利者的手势

讲出一些毫无意义，又
意义非凡的话
像一位高僧，又像
一位坐堂先生
顿悟者自然心地澄明，求方的人
多能寻得一味解药

“好玩和不好玩的人”
他捧出大海，众生无一漏网


28、诗三首

小巷

时光走的快与不快
这垛城墙总是存在
每一片青砖每一片黑瓦
都有千年的风划过的痕
都有千年的雨吻过的印

我的双手从巷子口伸向蓝天
瓦蓝瓦蓝的天是你的眸子么
深情的注视着我的前世
就是你今世的这一刻
永远的黑瞳中停留的明亮么

在小巷这一头望你
柳枝一样的袅娜
我的宿命长在你的枝叶上
我的光颜终将变为浅淡
红尘里你终将是我不变的红颜
风雨再是千年   
老砖里燃烧深情还是你的铅华


夜雨

滴雨枝条，秋叶缩了缩身子
风过林莽，材木紧了紧树身
一块石头，往岸上移动
它怕不小心滚进江河
它知道自己的身体太硬太冷

雨从白昼下到深夜，寒气绕指
蛐蛐躲在老屋里颤巍巍的叫
一些雨往屋檐下飘，它也怕冷
响在檐下的声音颤巍巍的
锣鼓的声音悲怆的
唢呐的声音悲伤的
唱孝歌的人，把夜悲凉
睡在棺材里的女人舒心的听
她与癌魔共舞了十年
完成了抚育儿女成长的责任

冷雨冷着脸凄凄冷于茫茫的夜
一些人睁着眼睛，忧虑屋漏墙歪
一些人推开睡眠，穿梭泥浆溪水
温热的汗珠，融入冷雨
多少热泪，横流于雨


夜雪

圣洁的花儿自天而降于夜
试图
将这黑了的晚上妆扮成白

枯草与沉渣掩藏其中
黑在附近游荡
雪花融化之后
肮脏横流于世相
冷风紧跟着衣着单薄的人

雪花太轻
压不住世道的黑
缓释不了凝结为冰的恶


29、诗三首

落叶的回声

一片落叶有一片落叶的回声
落进日子里
就是日子流逝的回声

响一下
我的肌肉就缩一下
从激越到清铃到悄无声息
岁月就走过了春夏

霜还没来
回声已轻盈走远
我竖起耳朵
几片叶子飘飘然落下


村庄越来越瘦

屋顶隐在深秋里
炊烟没扶住升起的乡愁
一片黄叶飘着
落在漆黑的瓦面上 

童年放牧的老牛
唉唉声叫响黄昏
斜进斑驳巷道
拐角处影子拉得细长

慢慢消失的还有犬吠
星星一来
所有事物躺进夜里
风吹得越来越尖


秋

天空一远再远
像我当初离开父亲的视线
没牵住春天的美好

那些叫响故乡的青蛙
无法隐藏在枯败的荷叶下
收走了生命的馨香

我回过神
父亲的背落进的目光
一弯再弯
向着他曾经耕种的土地倾斜


30、诗三首

遇上一个熟人却叫不上名字

就像突然与过去的日子相遇
乡下学校的矮房，燃得正旺的炉火
单调乏味的生活……都在一瞬间赶来了
以及这张熟悉的笑脸上明显的变化
鱼尾纹，白发，沧桑……
都在一瞬间赶来了
仓慌之间，中年的记忆苍白无力
众多一闪而过的名字中，没有一个属于她
我想不起她的名字，就像想不起许多过去的日子
想不起那些日子里，我做过什么
想过什么，爱过什么，恨过什么
仿佛无数个昨天，都只为了今日的遗忘
它们真实地来过，又虚无地消失
“我浪费了我的生命”
却没有一丝惋惜，也没有一丝遗憾


一只红色旅行箱

父亲将一只崭新的旅行箱
递到我的手上
似乎想让我把青春装进去
多么贪心啊，一路上
我走走停停，捡拾石块般的欢喜
铁块般的忧伤……一一放入了箱中
多么贫穷啊
仿佛装得越多，越一无所有
我终于开始学着卸掉小山般的私欲
屏障般的恨
斩掉乱麻般的妄念……
现在，我的旅行箱变得越来越空，越来越轻
但有一样，我不会丢弃
那钻石般的爱
还需要我左拥右揽，仿佛一轮明月下
父亲会在终点站等我
那时，我和旅行箱都旧了
表皮破损，色泽晦暗
仿佛我两手空空
只为抱住父亲
那时，我们都明白
我们的一生微不足道
一只旅行箱其实就是一盏红灯
偶尔，让我们在红尘深处
停下来……


陪母亲散步

我已放慢脚步，母亲仍落下很远
尽管她走得很顽强，很用心
七十二年的农活、家务、操劳，给她的褒奖是
日益严重的腰痛、腿痛
日益缓慢的行走速度，多少次
母亲带我下地干活
她双臂摆动，两脚生风，急匆匆地赶路
多少次，我紧赶慢赶，还是落在她后面
多少次
我必须小跑几步，才能赶上
急行军似的母亲……

阳光温婉，和三十年前没有两样
我以最慢的速度，和母亲并肩走着
就像四十多年前，她牵着我的手
陪我走出人生的第一步


31、诗三首

一只天牛

天空坍塌
两瓣飞翔惨裂在夏日黄昏
面对突如其来的现场
孩子们看见死亡而尖声大叫
我不过是瞅了一眼，拍下照片
见证一个卑微的生命结局
它是幸运的，它可以回归泥土
不像我们终将被煅烧
被回归虚无


蚯蚓辞

我行走在坚硬的砖石路上
时不时，看见蚯蚓
从砖缝里探出脑袋
或者干脆全身而出
见了光的，结局大多悲惨
要么被太阳晒成木乃伊
要么成为会歌唱的鸟儿口中美食
要么，粉身碎骨于行人脚下或车轮滚滚
它们拥有土地
并且擅长遁地之术
却不谙世事，而以柔弱身前仆后继
令我羡慕，也为之悲哀


盘中鱼

就算成为盘中美食
骨子里，做为一条鱼
也不会放弃成龙的梦想
生死一跃
依旧没有对准龙门
好吧，就让飞翔定格
饮下蜜汁
如果有来生
转世，做一只鸟


32、诗三首

我们对黄昏无能为力

亲爱的。日头
在市集的另一边重重坠下去了。
那些人世间光明的交易已经结束，
那些善良的屠刀，被洗得干干净净，
高悬于案板之上。那些牲畜的灵魂，
洁净到足以安息。
我们得以甩着油腻的双手，享受
这黄昏的静谧。
你看，鸟群一次又一次地
投入远处的树林。
落叶一遍又一遍地，
书写每一棵树木的传记。
在这里，仅仅需要结绳记事
就可以记录人类的苦难史。
你看，那些屠夫们，
并不需要有丝毫的愧疚之心。
他们满手鲜血，但并不妨碍，
他们抚摸妻儿，并不妨碍，
他们含泪把死去的父母，
深深埋入黑土地。

亲爱的。
日头在市集另一边的树林上，
重重坠下去了。没有人发现它，
熄灭于草丛里的，一枚浆果。


我唱着歌走了很远。妈妈

街角拐角处，烂尾楼的屋顶，
春天意外开始了。那是因为去年
积存的几滴鸟粪，暗藏着草籽。我
歌唱这样的荒芜，母亲。
我要顺大街向东走，寻找它的源头。
在那里汹涌是一种亵渎，微笑约等于
救赎。在那里，慈悲是脸上布满尘埃的
某个路人，嘴边漫不经心呼出的一个词

那里，草原是等待牛群、羊群打磨的
寂静的玻璃。湖面没有被阳光穿透前，
是一层薄薄的纸。一匹黑马
在湖面上的倒影，是一匹白马。
那里，向低处呼喊，聊胜于无
羊鞭高举时，刚好触及神的手心
我歌唱这样的粗砺，母亲。


G大调

时隔多年，摘星人还没有换掉
建筑工人的身份。盛夏凌晨，有人
看到他挂在市政大厅顶楼的一颗星星，
从窗玻璃经年的积尘中，缓缓升了起来。

我经常忽略掉这样的一些事实。
比如：楼下面包店的老板是钢琴师，
他每天用粗壮的手指，奏响一架
面包做的钢琴。他也用这双手揉那些
象女人一样的白面团；他也曾在揉捏过
那些白面团一样的女人之后，喘着气说：
你是多么精准的一架钢琴呀。

门口的一棵木棉树，是钢琴师的情人。
每到四月，树上便挂满了丰腴的乳-房，
它们肌肤胀得通红。一半因为幸福，
一半因为羞愧。
我要在五月，于它们落尽之时——
下楼去，离开这座闲置多年的村庄。
跟独自忧伤的钢琴师说：给我切
一磅“祖国的饥饿”。


33、诗三首

光挤在硐口

如果没有电灯
井下的兄弟
不动，或者原地打转
我在心里点着烟
用眼睛摸索深处的方向
来时的路，还有春天的感想
外面，已经阳光响亮
挤在硐口
呼吸越来越宽敞


透水

隔壁
那被水撑死的兄弟
把鼓鼓囊囊的肚皮
留给尘土飞扬的人世
一连串的气泡
用肺掀起来的巨浪
身后竟是洗不掉的情长
天上出彩虹
大河有倒影
夕阳
被路过的人群趟红
水，这一次的水
安静下来的水用眼泪偿命


为一朵花释放压力

深夜。月光把酒泼下来
大地沉醉，万物的睡姿各不相同
无眠，对着一朵花发呆
墙，背对着月光
影子落在花的身上
压迫的力量，造成
花从暗中，向地面倾斜
香气越来越稀薄了
似乎整个宇宙的力量
都被这朵花支撑
花在月光下的正中央
兴奋起来了
向着漂泊的月亮


34、诗三首

为我撑腰的兄弟

我出嫁那天
幺弟搬着罩筵子（蚊帐）
他才六岁
走在送亲队伍最前面

婚宴上
望着他和大弟坐在舅老爷位置上
只比大方桌高一点点
我眼里泪水盈盈

散席后
十六七岁的大弟学着父亲的口吻
对倚着新房门框的我说：
“大姐，你今后要孝敬公婆，为我们父母争光！”

在陌生的屋檐下，陌生的宾客中
只有他俩是我的骨肉同胞
只有他俩是我想拉着手死死不放开的亲人


手

一场雨后
丝瓜藤往撑架上窜
有的爬到电线上搭起戏台
扎着一路好看的小黄花
远远看去像妈妈晾着她的花衣裳

秋风很快 ，将黄花吹落
顺手牵走了母亲


桂冠

桂花落到透明的伞里
像下急雨，像下大雪

一个女人用棍敲桂树枝
另一个弯腰倒顶着伞接着
伞外，落了一地桂花雨
不久她们家就有桂花茶，桂花汤圆，桂花蜜

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就看谁的运气好
接得住
我有幸获得了第九届白天鹅诗歌奖里的星锐诗人奖


35、诗三首

花瓣

那个春天
一个人坐在杏树底下
一片花瓣落下来
两片花瓣落下来
三片花瓣落下来
后来一阵大风吹过来
所有的花瓣都落了下来
我就不再一片一片地数它们了


小花

老家院子里各种作物
茄子，黄瓜，辣椒，豆角，香瓜
都低调地开着小花
我突然觉得
这些我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的
快要结上果实的小花
要比那些牡丹或者芍药
更加淳朴和有教养


坐看云起

很喜欢坐看云起这句诗
所以这些年出去
在这山上坐看云起
在那山上坐看云起
在好多个地方都要感受一下
最近我突然明白
这些都不是真的坐看云起
只有小时候那次
跟着父亲爬上我们村南边的山上
累了，就坐下，什么也不想
云彩却升了起来


36、诗三首

一只老座钟
  
迁至新居后，老座钟
依然摆放在显眼的位置

稍有空闲，年迈的父亲
就在它那早已松动的发条上
反复地擦拭，上油

父亲常说：别看它不再打点儿
我也能知道是什么时辰
他专注的眼里
似有钟声，经久不息


狗尾巴草

去普提寺的道
有很多狗尾巴草，匍匐在路旁
被人踩

参拜完高踞莲座的菩萨
起身之际，我窥见
神案上，也有几株狗尾巴草
倚身菩萨一侧


老木匠

把一节节木头
安放妥贴，是祖父
最大的愿望
为此，他一直在努力剔除
多余的部分

老屋里仍堆放着一堆
剩下的木头
祖父把他未竟之事
木头一般孤独的生平
留给了我的父亲


37、诗三首

空瓶子

空瓶子以自己的方式孤独地
立在桌面

有玻璃的透明和纯净。空瓶子并不空
装满了空气，和我在野外收集的意象

每次我伏案写诗它们就跑出来
争先恐后欲进入我的诗行

已经装了太多，它膨胀又膨胀
我突然想倒空空瓶子，如插枝般把自己插入


黄昏

经过白日的喧嚣
我看你，在被余晖缠绕的山头
一脸疲惫。进入每人一生
都会逼近的状态。天边的云朵朦胧迷离
风在作画。鸡鸭归窝，树上鸟声密集
地平线在长庚星升起时缓缓沉下
我自己又黄了一层
暗淡的光影，从向晚的窗户进来
事物黑白不明。突然吹来一阵晚风
把街灯一一点亮


剥洋葱

就像通过剔除，剖析展现真实的自己
一整天，辛辣气味会附着在手上

一层一层剥去，如剥去记忆的外皮
露出青春一瓣，透亮饱满
内里更嫩，像童年，形态和表象差别不大
没有核心，没有秘密

剥开身世，只有充满刺眼的味道——
一生的酸甜苦辣
不想哭，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38、诗三首

冬日，北山记

是有些荒芜和冷
草木寂寂，寒鸦呱呱
不要害怕
要允许一些不再发芽的土堆
高出尘世一截，宣示重量
允许他们垫高脚尖
张望，发出告诫
（必要时可以静坐数分钟来倾听）
风冰凉如逝者的手指
树叶般清除你的杂念和虚妄
真的，没什么可以害怕的
没有哪个死人
比活着的坏人更坏


失眠记

失眠贴着枕头
左右耳朵轮番上阵仍商讨不出结果
虚空。浅白的一生
没有一根稻草可供依附

少年出现在午夜
狂放的肆无忌惮的喊叫声从街道上传来

那一刻，废墟开出了花朵
坛子触到了利器
一副药有了引子的路径和靶心


看见

一朵榆叶梅需要多大的力量
才能冲破树皮的桎梏
一个芽孢需要积蓄多少毒素
才能把土豆憋得通体透绿
我看见过上百只的白鹡鸰站定傍晚的水泥地上
为一天的恩赐祷告
也曾被一只乌鸫鸟的透亮的叫声焊接
飞越一棵又一棵树的高度
在熙熙攘攘的尘世
生命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教化而存在
它们环绕我，被我看见
又无时不在看见我


39、诗三首

月

从李白的诗里流淌而来
几千年的月光，皎洁
把岁末的故乡
都凝成了霜

嫦娥的裙太长
夜夜，都把婚纱
拂在少年的山坡上

蜂拥而上的树
前赴后继，兀立山岗
为的是，一伸手
就能揽住月光
捉住，梦想的翅膀

玄月不圆
圆月，都叫思乡的人
咬下一口，牙印
至今还留在天上

河岸，是千古绝唱的河流
在大地上凿下的一道道伤
月是太轻太柔的河流
她淌过的印迹
总是拂去还来
深深地嵌在人们的心上

不管左转，还是右转
月光都是母亲的棉袄
紧紧地贴在儿女的身上


伐木

鸟声落下的时候
树叶和阳光也洒满一地

倒下的已没有知觉
痛都埋在土下
在根里

和人刚好相反
一棵树死了
燃烧才刚刚开始


隆中，隆中

我真想得一场病
你在襄阳
我远在荆山余脉的衣襟里
虽然山水相连
我的山蓄着你的水
你的水茁壮着我的根
可是拂开飘浮千年的云雾
我依然看不清你的面容
我撒开千丝万缕的目光
依然触摸不到你的体温
此时此刻，我真想得一场病
一场说来就来
能将我身体打倒的病
一场无需任何理由
就能放下身外一切的病
这样，我就可以全力以赴
投入你汉水张开的怀抱
在渔舟唱晚中
在鹿门秋韵里
嘬一口你溢满乳香的晨露
掬一捧你渗透花香的鸟鸣
……当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真想得一场病
当我想得这场病的时候
其实我早已病得不轻


40、诗三首

傍晚来临

傍晚的天空暗淡了
那是阳光把光线
让给了炊烟

忙碌了一天的人们
有的耸耸肩，手拿车钥匙
脸上多出一份惬意

鸟儿在地上
寻找一天中最后的米粒
它们很快把生活的余香带入梦境

腾出一片安宁的空间
让晚霞欢聚在山头
小松鼠挥着松针细数满天星星

内心吞咽了尘世大量的烟云
习惯用文字在一张白纸上沉淀


大提琴

给我生命的大提琴
十个月，教会我
第一首“哭”的弦乐
把高音区全部留给了我
从此守着低音和中音

像一束打了松香的马尾
每掉下一根
就会下一场大雪
而我从此移出高音区
在低音和中音之间，流连


在张家界画马

在张家界，每一步
我都受灵感启发

支起春天的画板
我要在十里画廊画一匹战马
取金鞭溪溪水
朝画板上猛地一泼
淋漓出大自然鬼斧神工

借一座山峰传说
我做足了爱的功课
一个烈性生命，瞬间在指尖孕育

生命的底色分黑白两种
只需稍稍几笔
那白马或黑马就从我的画板挣脱
天子的神鞭
将千峰万壑赶进神秘峡谷

季节就像这样
一匹一匹来到我们身边
又一匹一匹奔向世外的辽阔


41、诗三首

城市记忆

不是因为城市子夜，我才有心情
而是我的心情，有时总像城市子夜

如果还有一点对星河幻想
那无非是心中不安分的云雀
一旦幻想如雪花飘落广场
我便会郁闷天堂堵塞于
浮华和私欲无限膨胀
我不免孵出，钻天的翅膀

如果还留恋一点月下浪漫
那也脱不开手中多情的长笛
待到一朝季风变换新曲
我不得不震惊天桥下的荒谬
茫然稗草招摇、蚊蝇张狂
又忍不住我青春之尾的跌宕

不错，追梦曾是我刹不住的
车头，而我的梦早已伤痕累累
所以常常，我冲洗失落
回味汽笛嘶哑、炉火余烬
以便抚慰过劳的车头；也让
车轮，不至于意外脱轨

可以自诩：隐忍才是我一生
赖以自慰的渡轮。当我的行囊
不止一次从天涯漂归，根本
不用担心，谁在江畔为我守候
即便有一天轮机停了
放心吧，还有海关大楼钟声呢
一定会为我，通报黎明


街心花姿
——题“落地生根”

不想如父辈那样枯守荒野
随季风而起，到处飘泊
城市缝隙再狭窄憋屈
也不容思索，匆匆落脚
密密麻麻露出一脸青紫来

这世界有我不多没我不少
谁让别人开花时，我只长绿叶
别人果香时，我还是绿叶
有眼者，可以质疑我的价值
无心者也可忽略我的存在

剩下值得自慰的一点是——
当那些认为我生长过火的
冰雪，一阵阵前来驱赶时
我的子孙却不再如我般怯弱
他们齐刷刷挺起了腰杆


看海

哦，看见海
就看见父亲
那张又瘦又黑的脸了
波涛徐徐
是他难得舒展的皱纹
云丝缓缓
是他过早灰白的双鬓
海风轻轻
是他酒后知足的鼾声

哦，听见海鸥尖叫
就听见父亲
那颗动荡漂泊的心了
海潮远去时
带走一叶倔强的孤帆
到日出的地方寻梦
海潮归来时
捎回一方坚硬的墓碑
登上夕照下的山顶

踏遍海滩
再也闻不到父亲
浑身的咸腥了
只有一小堆渔网
酒壶和渔船的碎片
刺痛我的眼睛
我放下一枝鲜花
默默祈祷
天妃娘娘的背影
默默祈祷
天妃娘娘的背影


42、诗三首

发动机

生活坚硬如齿轮的叫声
一台机器，足以承受所有压力
机械磨损的残留物，终被机油吞噬
铁锈的快乐只有那些铁看见

多少轰鸣可以抚慰
我一时的颤抖，蓄在身体里的能量
始终在呐喊，推动活塞做功
无力抵抗的尾气，灰溜溜地逃窜

高压下的运动，在熄火的那一刻
让一个人的奔波戛然而止
此时的发动机多像我
内心也曾有过热血沸腾


配镜记

在镜片上游走的时光
早已模糊不清，看不见的远方
被测试仪推近眼眸
瞬间就刷新了我的世界观

凝视着镜像里的那棵树
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摘掉那一层薄雾
眼前的一切，竟如此豁然开朗

我知道光明来之不易
作为近视者
我怎能允许心灵的窗户蒙上灰


水稻

谦卑的植物总是低着头颅
藏身于泥泞之中。本想蒙混过关
的几株稗草，还没等到秋后
就已被处决，而那些
水稻，依然弓身于泥土
回想起它的一生
两个词浮出水面——等待和收获
阳光如流水倾泻在田野上
插秧也是一步一个脚印
往后退守，空出来的水域
被秧苗挤到了田头
季节更迭，一往而深
干热的风吹过稻穗，涌动伏向远方
走在田埂上，空气中飘荡着
浓浓的稻香，一路所见的金黄
已够我忍耐一季草木悲凉


43、诗三首

走过万象金街广场

真象死了
假象还在

一群城市大象雕塑
在万象金街广场
栩栩如生


砧板上的一把刀

有些刀是无形的，看不见的
也难躲过

鸡鸭鹅，猪牛羊，这些弱势群体
是砧板上的常客

我从它身边走过
仿佛在向我发出警告


替身

委身于石头。被雕刻成墓志铭，碑文，纪念碑
或者石门，石狮，石阶……

已经发生的，或正在预谋发生的
石头一直缄默，守口如瓶

作为人质，石头一生背后受人利用和指使
我就是想听它自己，开口说一次话


44、诗三首

灯绳

光线曾经如此稀罕
暗夜里，一盏煤油灯
点亮寒冷与孤寂
当一根电线扯进低矮的院落
一场大雪正纷纷落下

那时，父亲还那么年轻
屋内唯一的光源掌握在他手中
夜幕降临，15瓦的灯泡只亮了少顷
炕头的他吧嗒一声拉下灯绳

我们的童年一下暗了起来
只有满院的积雪，在窗外
闪动几许银白


佛光

到达金宝山寺时
暮色四合，秋意正深
阳光是灰色的
僧袍是灰色的
大殿上供奉的菩萨们釉质的脸
也是灰色的
只有袅袅升起的香火
举着几点金黄色的光芒

寺外，崖边。只有一株
久沐佛恩的苍耳
举着几点金黄色的光芒


伐木人

那个坐在杨树底下吸烟的人
他结满老茧的手指夹着一缕阳光
树影不断摇动他额头的褶皱
微风在他的眼眸中有须臾的停顿

森林里孤独的刽子手
迎着鸟鸣喷吐浊气
当他折断稀薄的光线
从尘埃中站起
一株大叶杨托举着落日
在伐木声里慢慢倾斜


45、诗三首

雨系列之一

很多的空无，并不配合
流失了的部分，如水乳胶着
恸着的，流离失所
被圈养在头顶，昂着的头
如火焦灼
不是一百年，也不是一生
在地平线上，没有更高的了
我终于放心，我放养的蛾
不必苦苦寻找那火
我把火熄灭。寻迹而来的
立誓要把所有翅膀封锁起来的——
雨。我毫不犹豫——
那支箭，有毒
我不想射给任何人，
我把他送给了那场雨
我祷告：不要失信，也不要赴汤蹈火


雨系列之二

一滴泪，轮回了几生几世
才得以被一个美眸圈养
我凝视着你，我看到了我的前生
我流浪的足迹，只能轮回在你的眼眸
你的目光，让我放浪形骸
我飞奔，海平面在远方
可是，为什么海水那么像你的泪水
我不能触碰那些水，
我怕回忆起你的温度
我因此而更加泛滥
我的泪水已经冰封了很久很久，
我一直逃避着那场雨，
我怕我的泪水被雨水引诱
她万一找不到你，就会粉身碎骨
如果，泪水必须有属于她的主人
我不愿远走高飞，我是你眼里的海
你走不出海平面，而我
始终在你的眸子里
生生世世


雨系列之三

人烟，潮湿的水
一捧沙，流走的
是哪生哪世
尘埃飞起来的时候
时间不多了
尽管生生世世，都不会错过
但是这一世的你我
各自流浪，如果尘埃不再
我们会流离失所到几何
心已经定型
风要把你我逐至海枯石烂吗
我害怕誓言，我宁愿沙尘把我风化
你是风的时候，我就可以在你怀里
尽管我不能变成你，
但是，我还是愿意你的淋漓尽致
是为了我


46、诗三首

履历表

一棵老树的孤单是绿色的
唯春天可解
执手三月，相看一页地方志
桃花，粉色，蔷薇科出身
与父亲比邻而居
浅草之上，落红点点
从枝头开到地上的桃花
替他将这土地又爱了一遍

多少年俯身为牛
一锄一镰，开垦生活
伺奉蔬菜和粮食
种子播下去，儿女长出来
没有比这更上心的事了——
除草捉虫，放蚯蚓一条生路
给口渴的庄稼喂养干净的水源

热爱土地的人
终于把自己种进泥土
碑文长出来，族谱长出来
而我也有了根


洗衣人生

我用四十八度的水洗泡衣服
它明显高于我的体温
一些想象开始溶解，撇开理想
只与现实发生关联
在衣襟的正面辨认每个污渍的开始
这一处血迹是菜刀不小心伤了手指
油垢显然来自饭菜的恩赐
落笔袖口的墨痕是偶尔的文字矫情
烟火味最先被嗅觉界定
重点在于衣领的大力搓洗
褪色一再跟进，表示价值的折旧
可以指向衣物，或者针对感情
日子在洗洗涮涮中泛白
青春变得模糊不清
有没有夏天已不再讨论
拉一根绳子系住白天黑夜
一段晾晒的过程
我也把它叫作人生


薄荷茶

至于整棵植物
它是断章一样的存在
被肢解，被收割，被一双手删除鼻息
分离的个体，奔赴水的道场
于残缺中析出完整的香气

薄荷茶时间，表针克制
滴答滴答，走它执着的绿
影子过来也不停歇
至于全部的生活
它只是一小块阴影面积
杯具洗过了。水，透明
至于一览无余的我，沸腾已过
正是不烫手的年纪


47、诗三首

活着

在悬崖绝壁上
抓住一条缝，或者一粒尘埃
就可以安家
找到一滴雨露
就可以替一座山
牵出一条河流

这些没有姓氏的植物
穷尽一生的攀爬
也无法抵达天空
柔弱的身板，长到老
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块
活着的岩石


在春天走失是一件平常的事

喜怒无常的春风最是难以捉摸
那些试图跑在最前面的人
捧出的花朵，往往还来不及举过头顶
就突然被扫得七零八落，付诸东流
这些柔软的火焰在春天走失
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即使磨掉一层皮，掐断几根筋骨
捧出一世繁华
秋天也只会照例悬挂在高处
摇晃得意的酒杯
一切不可抗拒
谁也不会怀念空旷的冬天
那么多纸糊的命运前赴后继
在风中奔跑
在虚构的花园里藏身


碎片论
——观小野洋子行为艺术视频《切片》有感

每一朵碎片
都有一个完整的名字
和一个残缺的故事

有时候，破碎恰恰是一种缝合
而完整，才是隐藏最深的伤


48、诗三首

一碗面

大排档听来的这么一个故事
一碗面，少放一点辣子，要快点
每次，他总是匆匆的来，然后焦急的等待着
后来，大家才知道
这位老人的老伴瘫痪在床，全靠他一人照顾，所以他才会那么着急
之后，他再来，店家总会赶紧先煮他的
渐渐的，大家都习惯了

这天，他又来啦
却不再那么着急了
店家将面端上
他把面放到了自己对面
慢点吃，别烫着
那张消瘦的脸挂着满满的爱
今后不要那么急的下我的面了
“她终归是丢下了我，走了！”他喃喃道


骑楼故事

钟楼的霓虹尚未绽放
标叔家的蒜香排骨已浸透数条街的味蕾
青石板泛着澄亮
诉说着远走他乡的无奈

纵横的琼州海峡
浸泡着呜咽
望穿秋水的青丝化作一声空叹
回荡在南渡江畔

触摸点点斑驳
仿佛触摸着他的喜怒哀乐
那与我无关的故事里，裹着与我有关的牵挂
在骑楼里流传


有你的微笑就是美好

清水煮时光
一屋，俩人，三餐，四季
涮着三生姻缘
煮着你我步调
一份温馨，烟火荡漾

透过阳光
采集参杂五谷四季葱荣
给自己一份花开的理由
在厨房中舞动甜的味道
锅碗瓢盆搭起
亲密小娇

肥美滑过味蕾
平凡的日子
唱想唱的歌，做喜欢的饭
纵然时光流转，白发苍颜
有你的微笑
简单的汤粥就是人间美好


49、诗三首

妻子的购物袋

一个偶然的契机

从一只尘封的抽屉里
抽出一个折叠的袋子

连日来
这只似纸非纸的购物袋
如一朵美丽的云彩，来回地
飘移在我思忖的天空里

天空忽明忽暗，飘着飘着
袋口上两处厚厚的补丁
忽而变成两道闪电
击碎我沉重的心

漫漫长夜里
我想起远方的妻子
想起她那双灵巧的手

原来，她正是用这一针一线
缝补生命里一个个破旧的日子
缝补我那颗散落他乡的心
缝补那份遗失在岁月里的挚爱
                 

老屋
                  
老屋不住人。过去不住，现在也不住
过去不住，是因为门锁匙太小，锁头太大
现在不住，是因为门锁匙太大，锁头太小
过去，老屋住着很多故事——日本人的剑影，豪绅们的刀光，生产队的粮仓……
现在，老屋住着一段历史——锅碗瓢盆，猪嚎狗叫，狂风暴雨，一道道闪电……


一个人的旅途
        
一个人，本可把自己规划得浑圆一些
不谙熟法则的我，只能把线条划得高低弯曲

比如划过蜿蜒的山廓
划过青岭的凹，尖峰岭的尖
划过宁远河的远，望楼河的长，昌化江的阔
划过故乡无垠的田畴，划过乡愁千顷

北面的白脸公岭
威严如我的祖父

尖峰岭天池高擎南天，烟雾缭绕
如祖父挺直腰板时，举过头顶的烟斗

一个人的旅途，我是一片云
追过山，追过水

苍穹里
那群美丽的雁阵
正是我放飞的诗行


50、诗三首

易家湾

田间小路、野草莓
还有青龙寺的钟声

如果哪一天你累了
你就来，肯定有人在此处等你

如果下雨了
你就把雨声听成天空的诵经声

如果大雪封山了
你就对着雪山喊
雪慢慢地化了


在山顶

松林苍翠  草原入秋  
从一数到九  把一本经书从头翻到尾

观景台上一只流浪狗走过来走过去
和我一样  虚度年华

多么高远的草原  不得不爱
多么高深的峡谷  不得不爱

老鹰 旱獭 野 流水 一一收下


花事

直到把两盆兰花养死
在花盆里种上蒜
不再关心什么时候浇水
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开花
蒜苗已可以吃了，剪了
头茬。再剪二茬甚至三茬四茬
甚至会长成蒜头，再种

花养不活就不养了
种蒜多好，可以吃，可以驱虫

一生中遇到兰花一样的朋友
不少。蒜一样的也不少
这就够了


51、诗三首

古牌坊

古牌坊长得比村里的房子都高
好像一直在长
成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大小车辆都绕着它走
开车的人都不敢鸣笛
小心翼翼的嘱咐孩子
看到了没
那是老奶奶守寡的奖励

她一辈子守着我这独苗爷爷没有改嫁
这牌坊就像你们获得的奖状
奖状可以贴在墙上
牌坊贴在天的脸上
下雨的时候她跟着流泪
天晴的时候老奶奶心里流泪

你老奶奶个子不高
站在牌坊上比谁都高


古庙

在村的一头
是村民的灵魂人物
后来成了一堆破砖烂瓦
上面还种了好多年庄稼
庄稼要用肥料
不知道那时候是不是被神嫌弃
那是神混的最差的时候

现在还是那块地
重新盖庙
烧香磕头把神请回来
家家户户都掏了钱表达真心
还连着唱了三天大戏
按照人的想法
这回神该高兴了

神心里明白
自己经历的苦难比谁都多
头上那块疤
就是被人砸的


青花瓷

泥土在老窰匠手上变成一个女眷的时候
加入过多少梦幻的色相

他抚摸 团揉 修整 剪切 刮磨 描眉画眼

完全按照即将娶之入怀的新娘
打扮她  修饰她

要把她坚硬的性格塑造得柔软
千肠百结
还要狠心地淬炼
长久地等待一朝修成

当他打开她的内心
她就会自动扑进他的怀抱
成为他永远的爱人
没有人能夺去属于他的名分


52、诗三首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西湖

我有三个维度
——朝代，爱情和水

像宣纸上的浓淡不定
我有时枯成滩，有时竭为田
即便某一天，只剩下一汪泥泞
这汪泥泞，还是叫作西湖

很多人为我，留下了诗篇
这些诗篇，读到哪里，哪里就是圆月
哪里就是庭院

这不是他们对我、阳光和空气
进行明目张胆的划分
而只是不规则的墨迹和线条
在心里的指认

我怀里的波浪，层层叠叠
有时回应群山的试探
有时回应光影的暗示

人们只知道波浪处处不同
却不知道它无处不在


西湖十三行

有水的洼地，小的叫坑，大的叫湖

坑小，如遗患，遭人填埋
湖因肥大，成风景，被人赞美

坑里只有小波纹，滋养蜉蝣的小脾气
湖中犹见大波涛，上演山河大戏

小波纹克己复礼，不勾连楚水吴云
大波涛万千气象，总有闪电前来，弹奏新的款曲

坑边，最多短亭，落日
湖畔，不少长堤，断桥

人间有坑，怎么忙碌，都是虚幻
天地大湖，碧水粼粼，洗尽都市红尘

伟大的西湖，当我们什么也不看时
不会知道哪里是波光的尽头


西湖：那些把玩的人已经远去

有人带着石块来，有人带着雨水来

一个朝廷被贬到江南
不是你的错
江山瘦成了失败的样子
也还有无数官吏文人，对着你
吟诗作画
不是你的错

他们留下的脚步不少了
有谁真的抵达你
光影在水中消融
流传的都是大同小异的故事

湖面的光明，水底的黑暗
因清晨而获得重生
零星一些旧山河的痕迹
是历史的刺青

我也来过多次，收获如下觉悟：
把心气放下来
在歌谣里刻下人间的皱纹


53、诗三首

缺席者

我们用更多仰望，把不普通的日子洇开
洇出了你收到的酿酒，香烛，膝盖和鞠躬
小心捧在手里
治愈每一个普通的日子

在你之后
那些身体内、身体外的风浪，烈焰，病毒和籓篱一一倒下去
倒在你逆风的身影下

阳光下白杨挺拔，月季灿烂
你的名字，一遍遍被呼唤
被孩子，妻子和父母
被那些熟悉的和根本不熟悉的人

在冷寂与繁华之间，在平静与不平静之间
那么多个我，双手合十良久沉默
不忍去打扰
那个长跪不起的人，重复念念
左边风吹雨，右边春在即


你穿过我时间的轴线

线条由一根开始析出一个画面；多个画面
甚至多维
植入人世间的故事，不等我说出你的名字
发生，延伸，甚至情感的高潮
慢慢剥掉干枯

就像窗前的红桃，白玉兰，月季
它们选择用盛开，莹润不同季节的唇，丰足晨曦与黄昏的脚印
我于其间行走，绕开偶尔斜出的刺棘
感染一根枝丫触碰另一根枝丫，一朵光唤醒另一朵光
那言语的饱满，令微风和风中的草地随之颤动

那饱满亦属于我们，不问有无蝶儿翩飞
你拍掉夜班劳作的风尘与艰辛，走近窗子
提水，烧饭，熬药
按压我关节里的风湿痛
等着我把一首新诗的诞生反复读给你听
听我们把时间变成时光
带着日光丝质般的柔软与温暖，抚下日子曾经拉扯的锯齿
一任它鲜活的模样
从一朵花香吹向另一朵花香


黄昏多出的渴望不是一个虚词

凝望黄昏的潮绪从我身体内长出，许多年
不愿停止，涌动长久的波涛
远胜于晨曦
我常遏制不住它的推动丢下晚饭，在它浓浓而深深的气韵里，追逐，呼唤
任它淹没，覆盖，蔓延
在我周身，体内，我确信就如它将西天烧作霞，燃成虹

燃成火一样的
那些坏情绪，坏细胞，不可留的习惯，言语，逻辑和方案
化作灰烬，我看到了粉碎和飞散，听到了疼痛和裂变
看到了每一声焰火之后，光的内核
隐隐有清气流淌声，清骨洁白的呼吸

火，没有熄灭，燃烧依然
光愈加清晰透亮，有种明澈与坦荡
在内心
我看到一个新的重生在呱呱坠地
在跃跃，勃发
看到那部叫黎明的集子，每翻动一页
都有灼骨的烈焰
噼啪绽响


54、诗三首

早晨

这些被暗夜里拥抱一夜的小树苗
显然被暗夜的柔情感动得
涕泪横流，现在仿佛还泪迹未干
可暗夜，仿佛也是一道关隘
从暗夜里流出的小河流
仿佛终于跳出了关卡
欢快地唱着、哗哗的小曲调
风，还睡眼惺忪的
可与我擦肩而过之时
仿佛已排着长长队伍
正参加徒步，或晨跑
远处的田野，显然还在熟睡之中
零星的几头小牛，低着头
仿佛正用它们的鼻息
唤醒它们的深睡眠
睡了一夜的小草，显得水灵灵的
拉着一颗就要坠落深渊的露珠
就像拉着一个
就要消失的早晨，不放手


雪疡

仿佛有谁使用冷兵嚣
柔软的大地，来不及
抽搐，突然僵硬起来
河流，被迫停止流动
雪花，纷纷扬扬赶来
仿佛要掩盖，或抹掉
人世凹凸不平之痕迹
世界一片雪白，仿佛
披麻戴孝。一场葬礼
在大地上，隆重举行
风如灵幡，树木凝重
整个村庄，仿佛就在
雪地里，肃穆地下葬
选自诗日历 第202期


铁匠

铁匠不会抒情
只会赤着膊
任汗水流成一条条小沟
铁匠只会铛铛铛
用铁锤说话，硬碰硬
铁匠一辈子和铁较上劲
跟呼啦啦的炉火较上劲
咬着牙，恨不得跟自己较上劲
铁匠能把厚铁打薄哦
能把方铁打扁
他知道铁的秉性
只要在炉火里烧红
在他的挥锤下面，乖乖
就能变成廉、变成刀、铁条
变成他所想要的东西
但这不能说，铁匠是万能的
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哦
跟铁较了半辈劲的铁匠
到死，都没能把自己
打磨成一块像模像样的铁
到死，都没能用自己打磨的铁条
撬开铁块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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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10，15，23，27，31，33，41，46，4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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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10、16、17、22、25、27、32、35、3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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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9，13，15，18，30，31，32，33，34，38

3,4,6,10,17,25,28,31,3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