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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像一个人的哭

——读雪鹰长诗《夏祭》



宫白云




  雪鹰的诗一向以其敏锐、深切、寒凉的个人体验以及爆发力超强的语言特质引人瞩目。他的长诗《夏祭》更是以独有的个人经历、直击人心的灵魂痛叫、强悍的意志力,使此诗成为诗人个人精神抗争史的象征。当一个人惨遭命运的毁损与背叛,被不公正的审判与对待,他精神的痛苦比他肉体所遭受的痛楚更加十倍百倍。如何将一段痛入骨髓的生命磨难留给自我与历史?诗人选择了以长诗的形式来记载与抒发,通过那不可定义的诗歌将生命中的那段蚀骨铭心留存下来。

  那么在那个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诗人单刀直入:“夏天的印章又盖上一页废纸/那个从后宫改行的锦衣卫/要判我五年流放/我将它扔进了厕所/而夏天,坚持让我收着那张/浪费生命的便条/印章盖进了骨头/我因此又多了一圈浑浊的红色年轮”。诗人用“印章”、“锦衣卫”、“五年流放”这些特定的名词,制造了意料不到的效果,它建立的明喻解释了所有,在这些些字眼迅速触及了事情的真相后,诗人以“暴雨”为泪把一道道伤口从血污中冲刷出来:“暴雨像一个人的哭/无声地在黑暗中流淌着红色的水/不知是血污,还是印泥里的朱煞/我憋着这泡前列腺的代表作/不敢翻身不敢下床,恍惚中/有人戴着官帽,胸佩铜牌/用手捏着我的/已经萎缩了的生殖器——/脸上戴着/聊斋里的面具”。诗人以独有的隐喻与语言方式,带着挂满血泪与遍体鳞伤的肉身所携带的心灵与精神穿越一生中所遭遇的巨大冤屈,他的愤怒、他的无助留下的千疮百孔化为词语的尖利,当它们像玻璃被残酷地一一刺碎,诗人所能做的就是踩着那些碎裂不断地踏上去,尽管鲜血淋漓,却不能砍断双脚,只能咬牙坚持走过来。这样的表达撕破了现实虚伪的面纱,让我们看到罪恶的存在。诗人用语言之手去触摸那些敏感和痛苦的部位,成功地在细节处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活体的悲哀”。

  不仅如此,诗人还在诗中毫不留情地对人性的丑陋、现实的丑恶进行了痛彻的揭露与鞭笞,入木三分地把人在一种被压制的生存状态里的愤懑与无助呈现出来。“就像这个不分黑白的夏天/人与兽穿着同样的衣裳/良心摊开在烈日下暴晒/剩下的百分之一的重量/如何压得住九十九份的水分/一边倒得是利是秀是物欲/星星点点的道义,是烧饼上那几粒/惹眼的芝麻”。道义的丧失摧毁着人们的心灵,信仰的坍塌是最大的隐患,身陷其中的诗人经过重重的炼狱,以具有穿透力的准确表述,写出了一个受难者全部灵魂的痛楚与精神的抗争。诗人在由隐喻而建构起来的言说和叙事中,无可挽回地观望自己生命的废墟,同时又满怀深切地期望在这废墟上重建生命的大厦。他一次次在断裂的脐带上返回与追溯、重续与抚摸,“坚持饮用枸杞的血红/和菊花的清白/坚持等待轮回,看夏的尸体/如何彻底腐烂,被蛆虫分解/那一天/我们才转世重生”。诗人深陷于现实的病灶,在对社会和人性的深刻的洞察与绝望之后,仍然顽强地坚守自己的精神领地,绝望之后就是希望,这是诗人的悖论,也是时代的悖论。

  诗人同时也告诉我们:有时候最无助的也会是最强大的。所以,当现实越来越荒诞、荒谬,越来越没有公道可言的时候,抗争的力量反而更加彻底,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就是如此。因此,当诗人把“那颗失血的头颅/献给夏天的灵位/祭奠它曾经的繁华与虚无”后,他其实是释然的,他把自己引向了深不可测的未来,他用自己残酷的经历对这个残酷的世界再次进行了抵抗并且完满地完成了一种救赎般的叙述,这样的叙述真切、坚韧、触目惊心,如同尖刀插入胸膛后鲜血的回流。那难以言表的切肤的锥心之痛不仅在诗人的心灵无限地扩张,也在读者的心灵无限的扩张。诗歌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以一种内在的力量驱动个我的同时也驱动他者,他所呈现的思想、情感、心灵可以在倾刻间被他者感知。

  鸟儿为了高飞不断向下拍打翅膀,诗人为了不向命运低头踩着自己的惨痛向上攀登。这种向上的维度正是诗人的面对与承担(个我的社会的),在多重的冲突中继续着生命的突围与追寻,在人生与诗的世界留下不可磨灭的脚印。

 





雪鹰长诗:夏祭(节选)



——又一个夏,逝去了




(一 )



夏天的印章又盖上一页废纸
那个从后宫改行的锦衣卫
要判我五年流放
我将它扔进了厕所
而夏天,坚持让我收着那张
浪费生命的便条
印章盖进了骨头
我因此又多了一圈浑浊的红色年轮

暴雨像一个人的哭
无声地在黑暗中流淌着红色的水
不知是血污,还是印泥里的朱煞
我憋着这泡前列腺的代表作
不敢翻身不敢下床,恍惚中
有人戴着官帽,胸佩铜牌
用手捏着我的
已经萎缩了的生 殖 器——
脸上戴着
聊斋里的面具

(二)



是的,太阳与月亮
把每一秒都用在磨日子的路上
这个夏天,早晨操起磨刀石
晚上开动砂轮机
继续磨我仅有的额楞
和尚未变形的五官
我看它显然用足了吃奶的力气
但我的脸,至今
仍然凸凹不平

(三)



谁也挡不住花期的到来
就像一杯女儿红
酝酿已久的香醇,无论是
在闺中还是在婚房
幸运的饮者,无疑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人们赏的是绚烂与妩媚
仅此,已让无数人追慕
生如夏花。有谁问,花期过后
料峭的枝头还留什么?
红尘中花开遍地
有谁在,为我结果?


(四)



豆苗,在夏天的汗水里
怀揣少年的梦想
在翠绿的叶脉上沉淀信仰
幼稚的叶片,把对太阳的感恩
归于夏天
埋在泥土里的父母
只想让孩子光鲜的脸
在世面上行走,出人头地
却不知曹氏兄弟七步诗的恩怨
出于同一条衰老的须根上
和干瘪的乳房。在这个夏天
我的兄弟姐妹天各一方
豆叶已成暗绿色
脚已陷入泥土,陷入化肥与农药的结晶体
毒素残留在叶与根茎的深处
我们都在等待秋天
等待那轮明月和月光染亮的弯刀
我们将先后消失于一场白霜
留在世上的仅剩点点星星的念想
所有枯枝败叶都将在火中完成
最后的物化的洗礼
就像这个不分黑白的夏天
人与兽穿着同样的衣裳
良心摊开在烈日下暴晒
剩下的百分之一的重量
如何压得住九十九份的水分
一边倒得是利是秀是物欲
星星点点的道义,是烧饼上那几粒
惹眼的芝麻


(五)



那些年份,和生产队一起消遁
先是在记忆里挣扎
而今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怀想
青草纷纷躲进角落
就像当年我的祖父
带着家小跑鬼子反
遗留在人间的,要么是
又瘦又高的宅女
要么是拼命疯长的肯德鸡
大地上,成片成片的草根
不知不觉得了癌症,和我的父亲
同时枯萎。痛苦从他筛状的肺叶
漏下来
包括救命的氧
和渐渐沤烂的时光
但是牛队已经走远
我看到父亲赤着大脚
在生产队里追赶,从西冲子
到大岗子,再到西北湾
他的那群忠厚的牲口
正在人民公社,逍遥地吃着青草
他的那杆长长的牛鞭,早已
上交给太监,只等新帝登基
在殿前甩开诏告天下的
肃静

(六)



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
正用胶轮车推着那个时代
一步一个脚印,离开了
吱呀浅唱的独木轮车,并企图
离开寒冷与苦难
把夏天当作终点
那些冬天是那样缠绵
如同屈曲的老藤,紧绕不放
我把棉裤打磨得像瓷器一样光滑
父亲燃起一把麦草
将满地白霜的早晨,放在
裤腿上烘烤,一生的温暖
从此打下了基础,那泥制的火盆
后来又烂在了泥里
沉默寡言
几十年风格不变
我得到父亲的真传,看着
夏天一天天失去而三缄其口
父亲的胶轮车最远推到明光县
但它终究载不动饥饿的岁月
搬运公司永远搬不走
来自油坊王家的呼唤,农民
重新成为农民。夏天又成为夏天
池塘里的洗浴重新成为我们的宗教


(七)



我始终认为
与那个久远的朝代有关
那个大禹家的天下,五千年了
还能叫得响名字
并用来命名季节与时间
四季不断更替
重演着由盛到衰的怪圈
今天,同样跳不出樊笼
尧舜,或者华盛顿之类的圣人
要么绝种
要么隐居在史书里


(八)



一开始我就看穿了真相
这是一具尸体
是去年死去的夏天
暴雨还是去年那些假惺惺的泪
作秀,或者再现,是当今社会的保留节目
《千手观音》舞蹈的成功
让人惊叹,聋哑人的动作
都能如此整齐划一
我再一次惊讶
这不是真正的夏
像是一具尸体,一副道具
戏法让死了一年的季节
翻个身,依照苗人的赶尸仪式
跳起来的僵尸,日历上
有人称为“立夏”



(十四)



一连两个夏天
我的牙根发痒
那颗被钳子生生拔掉的板牙
留下一个黑黑的坑
掉进陷阱的半颗
和我一起 ,感受疼痛
炎凉和粮食的味道
一起回顾一个小品
“苍天啊,大地啊!
睁开眼睛看看吧”



(十六)



水,在这个时候
就是活着的见证
由外而内或由内而外
它们被利用。只想证明
我尚有一个能够搬运它们的身体
尽管只是暂时的
尽管效能已经不高
而且,水的妩媚早已停留在两年前
那些曾在城内的汹涌
正在渐渐枯竭
甚至连梦也遭遇了干旱
就像龟裂的土地
正在脱水,夏天已经时日不多


(十七)



临晨时分,火车准时鸣过
我感到淮河大桥在黑暗中颤栗
我的心也在同一个频率上震动
天窗外干部喊了一声
“换班”
“谢谢干部”
法院院长和法律顾问
齐声应答,枯黄色的识别服
紧贴他们的脊背
吊扇还在应付差使
在一副干裂的唇上
夏天裹了一层惨白的盐霜
在向谁呼喊:水——


(十八)



八十年过去了,我们还在吃
那块人血馒头
夏家的痨病依然代代遗传
迅哥儿穷其一生悟得的药方
被赵家大少爷扔给老Q,做了手纸
老夏家一代一代得病
一代一代人从心里枯萎
整个家族,都在寻找
一对原配的蟋蟀夫妻
无良庸医,诡称药引在大海的泡沫里
或者在一沓沓暧昧文件的字里行间
这是阴险的隐喻,冠冕堂皇的欺诈
一直在捉弄愚善的夏家人
没有谁敢揭穿谎言


(十九)



站在秋天的棺材前
回想那一座盛大的虚空
热闹与喧嚣,让
所有叶脉迅速成熟
等待秋风的斩首行动
所有花朵,都在过誉的阳光下
妖艳。仿佛赶上了盛唐
或者强汉,但谁也没见到
秦砖汉瓦,唐诗宋词那样值得传世的影子
和震颤灵魂的豪情
那样深入人心,代代传承
就似这永生的塑料花
花朵与草根满嘴燎泡
无法摆脱无根的心火
“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
良宽大师帮我捋直了粗细不等的
两条小腿,我挺直了
一生中短暂的舒坦


(二十)



一只不敢打鸣的公鸡
在中秋节的餐桌前,将自己
多余的脑袋割下
让一些冲动彻底断了念想
血留给孩子们,蘸馒头治病
治与不治是一份心意
那颗失血的头颅
献给夏天的灵位
祭奠它曾经的繁华和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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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力 来自手机 版主 2020-8-25 13:20:52
提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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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锐、深切、寒凉的个人体验
爆发力超强的语言特质

欣赏,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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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之 发表于 2020-8-26 10:52
敏锐、深切、寒凉的个人体验
爆发力超强的语言特质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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