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鹰,安徽淮南人。长淮诗社社长、图书出版人、客座教授。《中国诗刊》《长淮诗典》《安徽诗人》主编。多年来专业从事现代诗歌的写作、研究与传播,先后在中国矿业大学(镜湖大讲堂)、江苏理工学院、安徽理工大学、常州工学院、江苏建筑工程学院、聊城文殊书院、淮南第二书房等等,做新诗讲座数十场。主编诗歌选本《中国当代诗人100家》《中国当代诗人档案》《70后中国汉诗年选》《江苏诗歌地理》《长淮文丛》《鸿泰文丛》等等。作品入选《2017、2018年中国诗歌年选(花城版)》《2016、2017、2018、2019年中国新诗排行榜》《新世纪中国诗选》《中国网络诗歌精选》《华语诗歌双年展》等一百余种文集。获中国当代诗歌奖、中国当代散文奖、第二届西北风诗歌奖、《现代青年》2017年度十佳诗人等多种文学奖项。出版诗集3部、长篇报告文学一部,策划主办首届东西方诗人奖、中国长淮诗歌奖等。
思考,是一切文学作品的根本
宫白云对话雪鹰
宫白云:雪鹰老师好,欢迎您来到《21世纪诗歌会客室》。
雪鹰:您好,白云!“21世纪诗歌会客室”前面访谈的大多数内容,通过《诗赏读》公众号,我都阅读过。会客室访谈的内容层次高、品味高、质量高,为中国当下诗歌的方方面面,从形而上到形而下,有了一个全天候的覆盖,活动意义非凡,为您点赞。接到邀请我深感荣幸,但因生活琐事的影响,加之想利用您的提问,较为系统地梳理一下相关的想法,慎重地完成这个访谈,所以延后了数月时间,深表歉意!
宫白云:谢谢雪鹰老师对这个对话系列的看重。民间有句俗话说“好饭不怕晚”,您来得正恰逢其时。有些人有些事是注定要留给历史放出光芒的,譬如您,这些年一直致力于诗歌的公益事业,自创办长淮诗社以来,将“长淮”这两个字弄出了大动静,连续主编了《长淮诗典》《安徽诗人》《中国诗刊》,还有诗歌选本《中国当代诗人100家》《中国当代诗人档案》《中国70后汉诗年选》《江苏诗歌地理》等,举办了多种诗歌奖,创办的长淮诗典微信公号也是风生水起,显示了您异乎寻常的雄心、胆识与魄力,和一颗“海纳百川”之心,为诗歌事业无私奉献的胸怀。我这里想问的是您是如何看待诗歌的公益事业?您能谈谈您做这些公益事业的初衷吗?在做公益事业这个过程中您遭遇过困境吗?怎么走过来的?
雪鹰:您的问题问得好,灵活、深刻,精细而又广博,这是您做访谈成功的首要条件。其实也没有您说的那么高尚,既然提到了这个问题,那就聊聊吧。
首先,我想“诗歌公益”就是把诗歌传播、研究、推广为宗旨,“为诗歌”做的纯粹的公益活动,应该才称得上“诗歌公益”。参与其他目的或杂念的,都应排除在外。所以我做的事情,也只有一部分可以算得上公益的。当然,做诗歌公益的人目前很多,就像您一直坚持在做的“诗赏读”公众号,包括这样的访谈,以及从您进入诗歌圈在“流派网”所做的一切,连续出版的为他人诗歌所写的评论等等。这些与诗歌有关的事情,抛开利益去做的,都是“诗歌公益”。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人从民间角度去做些事,我想应该从这两个方面去解释。第一,当下中国诗坛写诗的人基数大,诗歌“量产”、“市场”的存在,要求这个时代要做好它的传播、研究与精选甚至经典化工作。官方机构根本无法完成这一要求,民间公益填补了这一巨大缺口,为中国诗歌的持续发展,良性探索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种贡献,正是“诗歌精神”给予诗人在创作、研究诗歌之外更加广阔的空间里,提供发挥作用的事由和土壤。其二,诗歌公益的主体有两个关键词:诗人、民间。只有以诗人为主体的诗歌公益,才有可能实现(或接近)纯粹的“诗歌公益”的目标,才能保持公益活动“为诗歌”的专业性和学术性。中国诗歌界的“民间力量”是其他任何一种文学体裁都望尘莫及的,这是源于诗人群体的特性和当下自媒体的繁荣所提供的动能。
和您一样,我做诗歌公益的初衷,就是因为爱诗。当我发现网络、微博和微信公众号对诗歌的传播是如此便捷快速,诗人之间可以如此近距离交流的时候,感到自媒体对诗歌发展的作用,真可谓无可限量。它彻底打破了官方对诗歌传播的审察制度与垄断阀门,给中国诗歌再度繁荣提供了现代科技基础和传播保障。
2015年,当我最早在他人公众号发出自己作品时,心情很兴奋也很感激。这种体验相信很多诗人在最初都有过。但后来诗歌公号越来越多,直到今天依然是鱼龙混杂,我就想到自己要做一个公号,要有追求有操守有方向有品味地去做,尽量纯粹地“为诗歌“而做。于是,2016年3月26日,《长淮诗典》微信公众号诞生了。之后有了中国第一本微信公众号诗歌选本《长淮诗典2016年选》,有了《安徽诗人》季刊及微刊,以及《凤凰台.中国诗刊》(月刊),还有诗歌选本《中国当代诗人档案.典藏卷》、《中国当代诗人100家》、《长淮同题诗选》、《长淮文丛》一、二、三卷等等。
“为诗歌”做事,是因为自己喜欢,便乐此不疲。困难都会遇到,尤其你想做好一个平台更是困难重重。首先你要有持续不断的好的稿源,有一批优秀诗人的支持才有可能。而优秀诗人自己往往有固定的(或本人就有的)自媒体,不愿把自己的诗与三六九等的放在一起,这样一来很多平台都成一个个小圈子自娱自乐的工具,自己嗨得很凶,圈子外的人点都不想点开。这种自媒体平台很多很多。这种“自嗨”的自媒体对于当下诗歌的传播与推广不能说没有作用,它们毕竟也是打破垄断的一份力量,但眼光与心胸以及上述客观原因,又使得它们对诗歌的发展显得意义不大,只能在固化的圈子里交流。当然就当下而言,任何一家诗歌刊物、平台,无论官民,少了谁都一样,对中国新诗的发展不构成任何影响。其次,线下的刊物或选本要配合,然后才有可能真正立足于诗坛。这是在你的平台做得纯粹、有品味、有思考的前提下的可能性。为了做选本就会遇到经费的问题,这也是我遇到的最大问题。三年前我就策划了一个项目,拟做七本《中国当代诗人档案》,以档案形式分年代做当下诗歌,意欲高端、前沿、兼容地为当下诗歌留存史料、佳作、理念。但先后与三家出版社均未谈成。尽管我们只是义务去做,不需要一分钱组稿、编辑费用,但出版社要经济效益。这就是所谓诗歌公益最大的困难与瓶颈。
坚持,至关重要。我会一如既往做下去,一路寻找志同道合的优秀诗人们,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一直做下去。
宫白云:雪鹰老师说得客观而实在,没想到您为诗歌做了这么多值得称颂的事情,一颗为诗歌的赤子之心跃然眼前,向您学习致敬。如果不介意的话,可否谈谈您的家庭背景或者说成长环境?它们对您后来的文学事业有影响吗?
雪鹰:关于我的身世与写诗的源头,是可以谈的。我是一个直性子的人,内心世界在诗中的裸露也比一般人多得多,平时的好朋友之间更是无话不谈。
我出生于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在安徽中部的淮河北岸,父母养活六个子女,我在家里是最小的,也因此得以多读了几年书。父母都是文盲。我的母亲在大饥荒年代,因再也承受不起苦难的重压,面对将要饿死的孩子,和饥寒交迫的自己,两次自杀未遂。某一日西北风刮起,村后小河里密密麻麻的鱼翻滚靠岸,我的那个小村庄没有被饿死的人们,才拜上天所赐,连续吃了几周的鱼,勉强度过一劫。而那之前因饥饿死绝的七户人家,最后连抬尸的人也找不到了,死就死了。
或许是宿命,或许是自小在生活重压下的家庭成长的缘故,我的文学作品里往往充满了“郁结之气”,忧郁的气质伴我一生。我一直认为思考是一切文学作品的根本,我对文学的热爱,最初的启蒙是七十年代初,安徽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连播节目》。从九岁到十一岁,几乎每天傍晚我都守在泡沫制的有线广播前,聆听《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和《红岩》等等。至今我还认为杨沫的《青春之歌》写得最好,语言充满情感,人物个性鲜活,尤其对林于爱情描写、心理刻划非常成功。我往往在秋冬的傍晚,在黑暗的房间里听得泪流满面。尽管我没有读过这本书,但是它对人间真情的描摹,开发了我后天情商的处女地(这里只谈作品,不涉及作者的人品)。后来读初、高中的时候,我的语文尤其作文水平一直都是优秀的。
宫白云:“思考,是一切文学作品的根本”,特别赞同您的这个观点。那个年代真是不堪回首,命运让您生存下来并且让您成为优秀的诗人,必然会有它的使命,我想知道您是在什么情况下开始写诗的? 或者说您为什么写诗?
雪鹰:对于诗歌的喜爱是从高中开始的。毕业后已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乡下学校教书,一直订阅《诗歌报》,后来改《诗歌报月刊》,记得某一年只收到上半年几期,再往后就收不到这个刊物了。再后来有了《诗歌月刊》,我是一路看着这些诗歌过来的。在我的办公桌上,始终放着诗歌期刊或某人的诗集。爱诗,但一直没有动手写诗,写得最多的是散文诗、散文。直到十几年前的一天,我被一本台湾诗选里的诗强烈吸引住,感受到其语言之妙、不可言说之妙让我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从此我决定不再写别的,只写新诗、现代诗。那时,我刚刚出了第一本个人文集,散文诗集《雪鹰之歌》。没几年,在我探讨新诗写作刚入门的时候,命运跟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我坐牢了。我在不同场合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只承认我是一个囚犯,无奈的囚犯,但不是罪犯。这样的经历,对于我做为一个个体生命来说,的确是一笔巨额财富。我在1284天里进行了大量阅读与写作,阅读笔记做了十几本,诗歌、散文、日记一百多万字,涉猎最多的当然是诗与诗论。当我知道自己不可能马上出去的事实之后,就立马做了阅读规划。我要在这里读什么?除了最爱的诗歌之外,还有人建议我自学中医、研究风水、命理、相面等等,以备最后谋生之用。但我唯一的选择还是诗、诗论。在阅读与写作的间隙,为了换换脑子,也读了不少包括《易经》、风水学、相学等等,所谓传统文化领域的东西。读这些书不只是因为无聊,也是为了找到命运的出口,找到灾难、苦难的由头。当你在困苦之中,再怎么苦思冥想也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信“命”就成了必然。不然,走不出灵魂的死胡同,自己这一关过不去,会折磨得更加生不如死!
到目前为止,我出了大大小小五本诗集,其中两本是狱中之作。还有在狱里写的两本纪实小说,一本散文集没有整理出版。出狱即将六年了,我由一个悲愤的诗人,可以以命相搏的易怒者,慢慢在转变、改变。年龄与家人的劝说是一方面,更大的原因是觉悟了。只想着余生做点有意义的事算了,在以人治的社会里寻求法律保护,定是徒劳。能用文字记录了他们的罪恶也就够了。
在牢中的三年半时间里,我把中国诗歌的前世今生系统地梳理了一遍,结合自身遭遇与生命体验,创作了四百多首诗,其中有您后面提到的那首长诗《夏祭》。我从二十多本《诗探索》作品卷、理论卷,以及《诗刊》、《诗歌月刊》、《星星》等期刊里,大量阅读与思考,结合当年中文专业的底子,建立了我对当下诗歌的认知体系。就像我一首诗里写的那样,三年半时间过去了,我的研究生也毕业了!这是我成为今天的我的全部过程,是命运的玩笑加个体的挚爱成就了我的今天,也成就了浩如烟海的诗歌平台中的一份子。
由于我最早做的是“长淮诗典”诗歌公众号,再有就是《安徽诗人》公众号与季刊,最后才有《中国诗刊》月刊。我们的平台一直依托于“长淮诗社”,尽管她只是一个县级作协的诗社,但她是面向中国诗坛扎实、稳进,“为诗歌”可以不遗余力的诗人团队。从《长淮诗典》的高端、纯粹、兼容、学术;到《安徽诗人》注重名家与新人并举,学术与推广并重;再到《中国诗刊》的专业、先锋、前沿的各有侧重的办刊宗旨,其实已经昭示了“长淮诗歌”团队,“为诗歌”的理想,以及我们的实践、我们期待当代诗歌发展的趋向。
宫白云:命运的不公却成就了您的诗歌事业,牢狱之灾非但没打垮您,反而让您在文学上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特别让人佩服。里尔克说“挺住意味着一切”在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您说“只想着余生做点有意义的事”,让我想起您这些年来除了写诗、小说、报告文学等还在编书、讲学、办文化传媒,书法也很好,您是如何做到的?可否给我们谈谈您多重跨界的感受?在这众多的身份中您更看重或更喜欢您哪一种身份?
雪鹰:关于跨界,事实上还是虚的东西多。比如书法,20来岁刚工作时,和一同事一起练了一段时间隶书,后来因为喜欢文学就放下了书法。在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书、画“死”的东西多,尤其在初学阶段一直只是临摹,呆板而拘谨,法度不可逾越,这是让我最受不了的。不像文学,任何一种文体都可以写出自己的东西来,哪怕学习和模仿阶段也可以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所以对于那样一些艺术的学习,对我来说简直是折磨。这可能是我太爱自由的天性所致吧!偶尔提笔写几个字也不去考虑书法之法度,随性而为,事实上是称不上书法的毛笔字而已。
至于作家,也只是写过一些散文、纪实文章,没有写出大部头的长篇,顶这个名头也的确汗顔。讲座应该算是我的强项,我当过近二十年的教师,教中学语文课可以不用课本,不拿教科书,这是我讲座的基础。为了传播新诗(现代诗)知识,推广自己理解的诗歌理念,尽量减少诗坛之外的人对这个圈子的妖魔化、偏见与抵触,我尽自己之力做这些,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只因为“我喜欢”,别无其他。
编书和写书是我目前主要的生活来源。我和朋友与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合作,为出版社诗歌出版中心组稿,同样也是“为诗歌”而做。当然也希望与其他出版机构合作,为诗人、作家出书尽力,以最合适的价格为文朋诗友们做最好的书,从中获得微薄的报酬,维持生计。这里要感谢合作的每一方,让我能在做自己最喜欢的事的同时,维护基本的生存需求。
至于我喜欢哪种身份,我并不刻意讲究这些。往往担心的是自己诗的品质如何提升,自己是否配得上诗人的身份。当然,被称为诗人肯定是我的荣幸。
宫白云:您的真实与真诚特别打动人心。您把自己的精力和热忱无私地奉献给了您热爱的诗歌与诗歌事业,又不遗余力地推荐新人,您对诗歌理想的坚持和虔诚的态度,让人由衷地生出敬意与钦佩。您推荐这些新人有什么样的考虑?对当下中国诗歌的新生力量,您有什么样的见解?您对他们的建议是什么?
雪鹰:其实,没有您说的那样无私,那样伟大。还是那句话:因为喜欢。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是因为开心而已。况且,也并非做的所有事都是公益的。
诗人本来就是小众,而且自古如是。边缘人遇到边缘人的感觉,可想而知。李白遇到白居易、遇到杜甫他们也是一样,天天喝酒谈诗。同类之间天然的吸引是天经地义的。在当下浮躁而迷茫的社会里,特别是今天正在蜕变的后开放时期,发现还有和你一样爱诗者、写诗者,那种心情是说不出的愉悦。尤其年轻人,他们自然是同代人的“另类”,而是我等最亲密的灵魂同道者。这些年来我们的确遇到了许多青年诗写者,也推出了许多。有时还不自禁地给他们写推荐语。尽管素昧平生,看到诗歌“后继有人”的时候,“同类相亲”是难以抑制的。
对于鱼龙混杂的当今诗坛,我觉得每一位诗写者都应该找准自己写作的方向。要做到这一点,还必须读一些文学史、诗歌史、诗论文章。否则,很容易走弯路,走歧路。尽管“诗无达沽”,但诗的发展、演变、探索还是有方向的。“新诗百年”到今天仍然是探索期,但许多先贤、先锋诗人们,在汉诗的创作技术、诗写理念,翻译与研究诸方面都有了一些成功的探索,这些已经被证明了现代新诗创研中的成果,已经被后世广泛运用。而那些初期探索中出现的弊端,或者说已经被证明是失败的实验,已经被淘汰、被抛弃的手法和理念,往往还有许多人抱着不放,奉为经典,成为诗写者的不幸,和诗坛的笑话。
所以,找准诗歌当下的前沿,结合自身的天赋写作、训练,这样的写作才是有益的。纷呈的流派各有千秋,各有优劣,也各有读者、研究者,越是如此,个体的认知越重要。
当下有一股势力逆文化潮流而动,从央视的“诗词大会”到各阶层宣扬的所谓“恢复传统文化”,都将新诗排除在外。但是如果稍加思考,你会想到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由何而起,新诗为什么会诞生?它的出现它的势如破竹的发展是偶然的吗?不。百年前的先贤在当下已绝迹,他们是一批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大师,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古体诗词已经不能充分表达现代中国人的情感、理念、思想诸多方面的需求,然后跳出平仄的栏栅,创造推广了自由度更高的新文学,白话诗文。现在有些人,甚至国内顶级大刊的编辑们,都在有意无意地矮化新诗,踩踏新诗,模糊新诗和古体诗二者不同制式的写作界限,将淘汰的、腐朽的文化传统视为圭臬,协同一些复辟力量,将中国诗歌生态拉回百年之前,拉回平平仄仄的笼子里,我以为这样做非愚即恶!所以在我们这些人的肩上,不能只有写诗、创作的理想,每一位诗人都是时代的骄子(伪诗人除外),都有推动文化、诗歌向前趋动的责任与义务。从这方面说,我们此时的行为的确带有一种悲壮的色彩,无论如何我会坚持做下去,为诗歌也是为自己。
宫白云:雪鹰老师说得一针见血,慷慨激昂。为诗坛有您这样的清流而欣慰。您诗歌的写作特色有着很强的现实主义色彩,许多诗成功地把您的人生经验与哲学思想渗透到其中,既有人性化的承载又有精神内核透射出来的心灵力量,不动声色就写出了现实与人性的“凛冽”和屏住呼吸就能听见的“伴有焦枯味”的“锯灵魂的声音”。您觉得诗人对现实负有责任吗?您对诗歌的揭示与批判、干预与担当有什么看法?
雪鹰:关于诗中的现实性,我想与我对“文学即人学”,“文以载道”的理解有关。我一直以为对生命体验和现实世界的关注,是一切文学所必须的。认识世界的能力决定你诗写的深度,理解一首诗也是如此。你的认知你的天赋决定你对一首现代诗理解的层次。如果你只能读出表层的或二、三层的意蕴,那么隐在深处的第四、五层的含义便不得而知,其妙处在你这里便不存在,你与作者共同完成的这首诗,事实上也是残次品,至少达不到这首诗的“知音”境界。所以无论诗写者还是阅读者,大量阅读、知识面的广博都是非常必要的。至于手法,各有说词。
我在一篇文中说过自己的诗写经验,就是一个诗人的成长过程中,往往要经历这三个阶段:懵懂期、倾诉期、智性写作期。有的一辈子都在第一阶段,无方向无目标;有的通过训练与提升,进入了倾诉期,但能从此阶段再上一步的不多。所谓“智性写作”即在每一句出来之前都是经过思考,注意到意象的精准与上下关联,意图及审美取向诸方面之后,文字顺畅而出的写作。许多地方看似不动声色,其实暗流汹涌,没有精心思考的句子,不可能毫无痕迹地将生命体验与哲思、情感自然相融于句子里的。或许有人怀疑,你在灵感到来之时,往往是一气呵成地完成一首诗,哪有时间去前思后想?错。成熟的诗写者,下笔之前和诗写之中,他的思考都是一种混元状态,前后左右的关联像触须一样伸过来,哪个意象最精准,既能牵连前面的意象,又能辐射后面即将出现的意象,在诗写的一瞬间,你的高度集中进入冥想的思维,会配合你进行最恰当的选择。这种能力应该是可以训练的。
由于出生环境及个性等的不同,诗人所关注所诗写的主题也各不相同,这很自然。对于现实,应该说每个人都是有不尽相同的责任的,不单是诗人。这个问题我们还是要回到关于诗歌的属性上来理解,会更易于表达观点。“诗歌是语言的艺术”、“一切皆可入诗”等等,当然还有孔子的,诗可群可怨之类的论述,还有“诗无达沽”的评价。这些都是人们在现实中对诗的看法或评判,其中的矛盾一直是纠结不清的。从现代诗所追求的“语言的艺术”角度来说,诗可以做为一种纯艺术品去品鉴,从传统和教化方面看,诗又被人当作宣传的工具,从大众喜好的角度看,诗又是所谓“真善美”的化身。事实上,现在大量生产的所谓“诗”很多已经失去了“艺术”性,而直接变成宣传品。我在一个讲座里简单地说过关于什么是诗的问题:当你写的分行已经区别于散文、小说、区别于宣传品,区别于格言、警句和饭店里的菜单的时候,你写的东西就可能称为“诗”了。
宫白云:您说得通透而有见地,特别赞同您的这些观点。接下来我想再继续地追问您对诗歌有自己怎样的理解?您眼中的好诗长什么样子?
雪鹰:诗,做为艺术品而言,是没有道德伦理与意识形态的,就像一个青花瓷,艺术的精美是全人类共同的感知,从来就不属于某一个阶级。所以对当下追求“纯诗”写作的诗人,我是敬重的。他们关于诗学技艺,语言艺术的探求是非常有价值,值得肯定的。一个民族的语言,没有这些人的探索与创新,就会僵化死板、失去活力。但就我个人而言,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对于“道”的追求是一直放不下的。所以就有您所说的对现实的批判与介入。这在某种程度上说,也直接影响我对诗、好诗的个体评判。无论言情、言志、明理,诗都有作为工具的嫌疑,而这一切又与所谓诗的“神性”,纯艺术的理念相矛盾。但静下心来想,如果把宣传教化与艺术性做为拔河的两个端点的话,我认为诗还应该往其纯艺术的一面努力靠近,或者说无限接近。诗就是诗,诗性第一,其他均可弃之。至于每首诗侧向于拔河中点的哪一面,将直接影响诗的品质与纯度。因此,回到您的问题上看,从传统的“言志”等等,到今天对艺术纯度的追求,这个悖论会始终存在。而我的观点,正如上所述的“拔河”理念。
关于好诗,首先还是要回到什么是诗的问题上。如果高度概括地说(在不同场合我都说过),用最简洁的文字表述,就是一个词:“回味”。我们尊重所有的探索,但探索有成功有失败,如果已经认识到探索的失败,甚至已经构成了对“诗”的伤害,那么这样的探索就应该适可而止了。百年新诗的探索者很多,而事实证明诗之所以为诗,必有其特质,有其区别于其他文本的底线。我个人认为“回味”正如饭里的米粒,米粒的多少决定一锅饭是汤是粥,还是干饭。由此而知,好诗应该是耐咀嚼的“干饭”,而汤与粥也算是“饭”,只是味道寡淡不同,不用咀嚼而已。若一粒米也没有,一锅开水是否可以称得上“饭”呢!眼下就有许多人称之为“饭”,你也没必要去抬杠,时间会证明一切。至于回味从哪里来,是意象还是修辞,那是另外需要研究的课题。
宫白云:您的“拔河”理念很新颖别致,“米粒”之说也非常形象生动。至于是否得到认同,正如您说“时间会证明一切”。我读过您的一首长诗《夏祭》,以您独有的个人经历还有直击人心的灵魂痛叫,使此诗成为您个人精神抗争史的象征。当一个人惨遭命运的毁损与背叛,被不公正的审判与对待,其精神的痛苦远比肉体所遭受的痛楚加重十倍百倍。将一段痛入骨髓的生命磨难留给自我与历史,是您诗歌的记载更是您生命的一种抒发。我感觉到,无论这个社会负您多深或者说多么不堪,您至始至终都有着一颗高尚的、充满热爱的灵魂。能否给我们说说此诗之于您有着怎样的意味?它给您带来什么样的启示?您是如何看待社会或者说人生中的公与不公?
雪鹰:人的觉醒往往是伴随灵魂的阵痛才能完成。我也是在一场突然降临的灾难面前,通过极其孤独、痛苦、绝望的冥想之后,日渐看清社会的本质,而后“用诗歌记录生命”的。《夏祭》这首四百多行的长诗,是我在囚笼里用整整七昼夜,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思考与诗写上,许多章节都是一气呵成,不用修改的。它记录了我生命过程中的遭遇与精神乌托邦崩塌的绝响。里面有我个人生命史、家族史、当代社会史,有新生落地时的悚惧,也有末日悲歌的嗟叹。而醒来或者说灵魂再造的坚定,由个体到族群的呼喊,是贯穿全诗的经络。这样的诗,是特定环境与心境的产物,其中的在场、现场感此后再也不可能如此强烈地出现在我的作品里。您的评价,还有敬笃、方文竹等等诗友们的厚爱让我铭记。“人一生中有此一首诗,足矣”。文竹兄的谬赞令我感动。也有人与我坦言,不喜带着痛感的诗,而我的一些诗偏偏又如“下刀子一样的痛“。可以理解,众口难调。而诗歌本来就不是为了他人而写。吃惯甜食的人,只要不怕糖尿病缠身,别的口味他是不能接受的。而《夏祭》这首注入了我的生命与灵魂的东西,它在八年前诞生了,它就在那里。
今年我与另外三位“老男孩”出了一套“四爷诗丛”,我的这本就以此诗为主打,如《自序》里所说,不想渲染苦难,但总归这段历程我要记下来,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对时代、个体、家国的认识与觉醒,是痛与爱的交织与悖论。关于公与不公的问题,我反思过自己为什么会对自己看到的、感知的、承受的所有不公都忍不住愤怒,忍不住发声?直到今天仍是如此。我认为是从小受到的教育与家族熏陶的共同结果。如果你知道世界本就如此,就不会大惊小怪,更不会死磕、认死理。坏就坏在我们在成长过程中,无处不在的理想化虚假宣传,让你形成了不可动摇的信念,当命运安排你毫无选择地承受不公之时,那个反差让信念彻底崩溃,在那一刻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傻逼,立在现实的十字路口,烈日曝晒你裸露的灵魂,晕厥之后的清醒,让你连哭都是无声的,无泪的。
如果没有那样的教育,如果我打心里就清楚这个社会原本就存在的等级、腐败、权力的傲慢与丑恶,那么即使不能规避灾祸,也不至于内伤如此严重。“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公与不公是制度的事,作为诗人,呐喊是应该的,也是唯一能做的。无论这颗“时代的尘埃”落在谁的头上,没有“感同身受”的共情能力,人都不算,何谈“诗人”!
宫白云:“用诗歌记录生命”,这应该是一个经历了全部悲凉人生的诗人所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了,所幸您达到了一个极致,真的如方文竹所言“人一生中有此一首诗,足矣”。还有您的关于“公与不公”的回答也是绝妙,特别何谈“诗人”那段真是掷地有声,做为诗人如果连“呐喊”一声都不敢,真的不配为这个时代的“诗人”。另外,据我观察,中国诗坛圈子化现象很严重,您是如何看当下中国的诗歌圈子的?
雪鹰:关于中国的诗歌圈子,的确我是有话说的。前面我已谈到,在中国文学界,诗歌与其他文体相比,民间的力量很大,至少可说有与官刊“并驾齐驱”的力量。这是我的观点。中国诗坛的“圈子化”也不是一时一地,甚至这也不是“中国特色”。诗可以“群”,以何为“群”的标志?自从QQ、微信可以建群以后,仿佛孔子在几千年前就预示到今天的诗坛状况。我自己有几十个诗歌群,加上别人拉进的共有两百多个诗歌微信群,有四千左右微信好友,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诗人。自媒体(或说网络)的出现,是当今中国诗歌盛况的唯一推手。传播的便捷,现代生活碎片化阅读的特点,尤其是避开传统的传播审察的关口之后,诗歌作品面世已经轻而易举,任何人还想用手中的权力打压好诗,抑制优秀诗人出头都是完全不可能之事。虽然一些官刊、民刊、微刊或网刊都有一“群”之主。关上门来每个群里都有一个老大,有些人还就真得把自己当作一群人里的土皇帝,动辄吆三喝四,把群里其他人一律称为“群众”,连公民都算不上。这种几千年来的官场恶习,早已流传到了微信时代,渗入了诗歌圈子,深入了一些伪诗人的灵魂深处。他们不知道所谓诗歌群,只是一个虚拟的诗歌交流的公共场所,其目的就是便于交流,安静阅读、各取所需是最佳状态,更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已经完全违背了现代诗歌精神,违背了诗人的本性或者天性。试图生生把追求自由,张扬自我,崇尚公平的诗人们逼成他群里的小绵羊、小奴隶,最终只能折射其自身的无知。凡群里有此类苗头的,我是在第一时间退群的。
诗歌圈子化是无法避免的,也没有必要避开它,它是诗人们在当下寻找同道、展示自我,继而求新探索、研判讨论的必备空间。但从“为诗歌”的角度来说,要注意的是不要任人唯亲,抛开大众的诗学判断,把所有奖项、版面只给圈子里的人。这种狭隘的人很多,官刊民刊,官奖民奖都有。尤其官刊和官方主办的诗歌奖,不应把面向全体诗人的,本应为中国诗歌的发展做出贡献的资源,变成了个人的圈子资源,这同样是腐败,是戕害诗歌精神的可耻行为。这种行为一直存在,今天还在上演。
我们的“中国长淮诗歌奖”,包括《长淮诗典》、《安徽诗人》和《中国诗刊》,尽管都是民间的奖项和刊物,但是我们秉持纯粹、公正的理念,一切由评委会、编委会集体负责,公开透明。两届“长淮诗歌奖”在自然投稿的奖项里,完全按盲评打分或投票计算结果,许多新人脱颖而出。这样做,一是因为我们心怀敬畏之心,二是我们坚持现代诗歌精神。当然,,我们的工作也可能存在一些问题,仍然需要不断改进。再一个,就是诗歌圈子的兼容问题。作为新诗百年的探索时期,各种流派都有好诗,也都有差诗甚至非诗。除了混入诗歌圈子的骗子,我认为应该尽量抛开极端的立场。包容的态度对于刊物主办者,是必备的素养,否则你的刊物最终会成为自娱自乐的工具。
宫白云:您说得透彻且尖锐。回首往事,如果可以改变您人生当中的一件事,您会如何选择?
雪鹰:最后回答个假设。当然提问也很有趣味,如果有这么个“如果”的话,我定会弥补今生读书不够多的遗憾。在正该读书的年龄没能大量阅读,后天的阅读总带有先天的缺失。阅读之后,再继续写诗,写自己融合之后的诗学理念。
好了,就啰嗦这么多。再次感谢白云,这些随口而出的想法,没有深思与推敲,许多妄言都不成体系,不足之处,敬请批评!
宫白云:与您对话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许多的真知灼见与启发受益。感谢雪鹰老师带来的精彩时光!
2020年8月16日
宫白云:当代诗人,评论家。中国诗歌流派网副总编辑,获2013《诗选刊》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四届中国当代诗歌奖(2015—2016)批评奖,第三届《山东诗人》(2017)杰出诗人奖,第二届长河文学奖学术著作奖,首届金种子杯《安徽诗人》年度杰出诗人奖。著有诗集《黑白纪》《晚安,尘世》,评论集《宫白云诗歌评论选》《归仓三卷》等。现居辽宁丹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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