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且止樓詩選（34首）

南北



《风铃》

凌晨，我醒来
阳台上的叮呤之声
如佩玉
如一阵轻巧的脚步

那是风
在通过栅栏和窗隙
来推卧室的门
我屏住呼吸
我知道这是一个奇特的征兆——
下了一夜的雪，此时
已经白了

2008-1-30，凌晨



《南方大雪》

就在春天
即将来临的时候
中国南方的大地上
大雪纷飞

本来，我可以学一学
那些先富了起来的人
或者是，前呼后拥的公仆
乘着保时捷，或法拉利
深深的哈一口酒气，然后
听一段百家讲坛上
君君臣臣的鬼故事

但我看到，雪地上的一尊雕塑——
那是一个山中的孩子
冻僵在回家过年的路上
他身后，是一条早已停止了呼吸的
高速公路

2008-1-30，凌晨



《记忆：九华山》

哦。当岁月流转
我还记得当初的攀登
在夕阳之上
在白云之中
在钟声之下

而陪同我的九华山人
步履何等轻健
只把一副石雕的拐杖
架入我的喘息和汗水

下山的石阶
点缀着我灵魂深处的阵阵眩晕
想象着粉身碎骨的一瞬
将成为一声脆响
但还是在一个背脊后
望向远山

阳光下
石佛千年
殿堂如花

2008-2-11，上海西渡



《三月，想象的拉萨》

中央气象台说
拉萨明天多云
0℃～10℃ ，微风

我还没有去过拉萨
我想如果我去了拉萨
应该先在布达拉宫的墙根下
晒一会太阳

然后，跟在一群转经的人后面
走过八角街
走进一片藏红色的声音

2008-3-22，上海西渡



《香樟树的江南》

红的，黄的
清明时节的细雨中
落叶在浦江边的街巷里飘飞
坚守了一个冬季
落叶的心情是风中的春天

哦。香樟树的江南
对着北方的梧桐说——
所在，决定了纷纭的心思
决定了语言

2008-4-5，上海西渡



《落叶纷纷的春天》

早晨，我在黄浦江边散步
我看到江岸上
蝴蝶花在风中妖娆
看到金色的迎春
正试图攀援过第三道栅栏

早晨，我在僻静的街巷散步
我看到树的颜色变绿
我看到树的枝梢嫩黄
我看到那些离枝的叶片
在人行道上堆积

哦，落叶纷纷的春天
落叶纷纷的江南

2008-4-8，上海西渡



《等待》

春天有很多花在开了
还有竹笋
一夜间拱出地面

但我知道春天是危险的
我藏起四肢
或者趔趄在小路上
等待

整个山林都在等待
整个早晨
整个的一生

2008-4-10，上海西渡


《雪中的乌鸦》

这情景，发生在多年以前
我那时还在郑州。住在一个
叫八里庙的村子里
窗外是两季不同的庄稼——
冬春是麦地
夏秋是稻田

那年，窗外的小麦遭遇大雪
雪从一个安静的午夜开始
从天空到地面
从冬末到初春

青绿的麦苗安然无恙
乌鸦们却面临生死考验
它们在弥漫的雪雾中飞起
又落下
绝望的喊叫响遍村庄

我独自踏雪走近它们
走近几棵土岗上裸露的老杨树
雪越下越大了
乌鸦们在雪中渐渐变白

心有不甘
它们不断地抖动翅膀
飞起，盘旋，再飞起
由黑而白，又由白而黑
它们在一片雪白中
渐渐失声

2008-4-20，上海西渡



《1994年》

1994年，我为自己盖过一座房子
其实，那也不能说就是我盖的
不能说是我亲手盖的
我只是跑建筑许可证，坐城建局的冷板凳
和城建局指定的包工头谈判。我只是借钱，
只是购买砖头，水泥，沙土，预制板
找人打造门窗，粉刷墙壁，铺平地砖
从春天忙到夏天

那时候我已离婚
那时候，有另外一个女人
想成为我的老婆
但我在那座两层的房子盖好后
在墙壁上写下十个字——
心空房无主，园闲草自生
然后，就决定离开那里
我不想在一个破碎过的地方
再破碎一次
更不想在一座房子里
消磨一生

我于是一无所有
我于是开始漂泊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
搬家和路途
成为最新的主题

1994年
我为自己盖过一座房子

2008-4-30，上海西渡



《呼吸》

哦，只要还活着
似乎所有的生命都会呼吸
但我要说出我的体验——
许多人，无知觉的呼吸了一生
但并不知道呼吸

吸进，呼出
呼出，吸进——
让你的意念集中
让恐惧和担忧落在地上
让欲望和渴念
和四月江南的香樟树叶
聚在一起
然后，将脚步轻盈迈出
或者，将目光投向世界的远方

2008-5-6，上海西渡



《山坡上》

山坡上
苜蓿花在风中悄然开放

一头牛走上山坡
一群羊也走上山坡
牠们进入草地和花丛
低下头
仿佛是亲吻
又仿佛是私语

牠们不是诗人
牠们没有看到花朵

2008-5-8，上海西渡



《初夏的花朵》

当岁月轮回，我们
又一次被大地的灾难逼近
孩子们，你们还是没能逃脱
那残酷的一瞬

你们之中，也许
并不都是乖孩子
也不都是好好学习的好学生
但你们却都是初夏的花朵

你们那天正坐在教室中
你们猝不及防，毫无戒备
短暂的惊恐之后
你们沉入无边的黑暗

当我从图片上看到
你们中的一个女孩
身穿蓝色校服，被楼板压着
头颅低垂，黑发披散

她已经死去。双手除了绝望
什么也没有抓住
我的心被利器刺中——
我，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孩子们。你们就安心去吧
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但我又希望你们生命的凋零
能让一些人感到羞惭

让一些人，在泪水和鲜血中
照见自己的灵魂
而不是将灾难写成功德
又一次缀在胸前

2008-5-17，上海西渡。


《爱情の舍利》

不要惊叹我为你指引的奇异果实
这是真的。爱情，那些青春或老迈的生命
他们在清晨或黄昏
点燃了满天大火

是的。即便火山喷发，即便古老的山林
都被一起高举成了火炬
也总会有熄灭的那个时刻
也总会在曾经炽热的地方留下灰烬

这就是我指给你的果实。它们是
一颗颗的爱情舍利。在生命最炽热的那一刻
生成。现在，坚硬如同金刚
在无光的地方也要有光

哦。这样的悲情和慈爱
是需要无比的愿心才能供养
就像手托一只温暖的雏鸡
它在你的手心站立，咻咻的鸣叫不停

2008-6-3，上海西渡



《空白》

一整天，我什么也不能做
不能写作，不能读书
就让这一天成为空白

就让它翻过去吧
我不想再触摸那个巨大的伤口

我和两只雏鸡呆在一起
其中的一只病了
它已经不能直立着面对这个世界

也许，我们都病了
也许，我们该说的话
都已经说完

2008-6-4，西渡



《犹如》

从昨夜
到今晨
六个多小时的生命
在我的睡梦中悄然流走
无声，无息

而这段时间中
这个房间
以及房间之外的世界
一定发生过什么
但除了新闻报道和历史研究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犹如
我出生前。或者
死之后

2008-6-6，西渡



《收割》

死亡，终归会在一场春雨后
重新点亮
生命的绿色之灯

耕种得到了应有回报
天经地义
我不会拒绝

从现在开始
要抵达天赋所在的地方
去收割我的庄稼

2008-6-10晨，上海西渡



《静安寺》

雨越下越大
现在，我坐在静安寺
正在翻修的大殿中
看一群日本人
张望
比划

还有一个女人
已经在一座佛龛前
跪了五分钟
一个男人
和我坐在同一条长板凳上
看报纸
并不断咳嗽
吐痰
一个穿黄袍的年轻僧人
靠在走廊柱子上
认真的按着手机键

突然，鼓罄的声音
在哗哗的雨中响起来
十几个黄袍僧人
涌进来
又四散而去

2008-6-10，上海静安寺



《落地成花》

雨
经过了香樟树浓密的枝叶
在幽暗人行道上
落地成花

2008-6-18，上海



《又一次想到了成都》

门洞下，一个婆婆打着伞
将几束栀子花
摆在竹篮的盖布上

“五块钱一把，很香呢”
我想起在成都
这样的花，只卖五角

这里是，风雨交加的南京西路
放下花束
我匆匆穿过一道
绿了的斑马线

2008-6-18



《浦江月夜》

七月，黄浦江上的月圆之夜
风中的一些思绪
故乡，童年，爱情
波光中破碎的银

夜行的运输船
已经载不动张继的半粒渔火

沿着月光
我终于来到
船子和尚的华亭渡口
唐代的渔歌
也在水声中开始嘹亮

钓啊钓啊
你终于可以收杆了
终于可以将覆船当作锦被
一睡千年

2008-7-17，西渡



《等着天自己慢慢变凉》

天很热
但我的且止楼没有空调
好在还有水
还有风扇

心静天自凉
这么一说
我就知道我的心啊
它还不够安静

昨夜，我睡着的时候
也还有梦
而有梦就是不静的
一个证明

不过，马上就立秋了
立秋了就会有秋风
而秋风一起
不管我的心静与不静
天
它就会自己慢慢变凉

2008-7-24，上海西渡



《杭州湾》

下午三点，杭州湾的风
很大
靠在海岸边
褐色的一块石头上
让我的思绪摇摆

白色的风车们
在天空伸出一排巨大的
锐利手臂

然而，这世界很吵闹也很安静
水天间有一缕歌声
不知为谁
而我在风中行走
也仅仅是为了寻觅一棵
传说中的牛迦草

2008-8-3，上海杭州湾



《痕迹》

走过一条街道
走过一片山林
走过一座寺院
走过一座城市
走过一场风或雨

走过一幅画
走过一首诗
走过一页文字
走过一个人的呼吸

2008-8-18，西渡



《除了写作，我还能干点什么》

写作，写作
除了写作
我还能干点什么呢

如果，连这最后的一件事
也失去了驱动之力
像一枚枯干的老僧
再也捻不动手上的那串珠子
或像风栖在石头上
像一条老狗
终于倒伏在要行的大路旁

2008-8-20，雨后黄昏



《雨声》

没有风的情况下
一根一根的雨丝笔直

落在香樟树亮绿的叶片上
落在楼房屋顶

落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街巷里
和窗栏上那只前来觅食的乌鸫身上

雨声比夜色更有力
比打坐的僧人更静

比一只木鱼的眼睛
更无视这个一下子就空了的
世界

2008-9-5，上海西渡



《所知甚少》

每天，当枕头上的眼睛睁开
世界的声音便蜂拥而来
万物也纷纷亮出自己的面孔
而我自己
却躲在世界的声色之后

没有办法
我总是禁不住提出问题——
耶和华和玉皇大帝
到底谁真谁假
还有观音菩萨，到底是男是女
是比丘尼还是优婆夷

当初，我以为我对这个世界
所知甚多
现在知道，我其实对这个世界
以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所知甚少

2008-9-11



风雨普陀山

1
起床后，决定立即出发
去一个早就想去的地方

转车，转车，再转车
过杭州湾跨海大桥
后来穿行在舟山群岛间
再后来，我成为
沈家门客栈的一名投宿客
2
早晨，半升洞的快艇
在浑黄的莲花洋中行驶了十分钟
我便在一张巨大的门票后
站在了不肯去观音的海天佛国

风雨接踵而至
来不及细看一眼日本僧当年登岸的脚印
便被逼进一间路边的农家旅店
3
当年的紫竹林，已被贪心的游客
用眼睛一株株吃掉
台风阻断了船艇
南海观音在山头默看着
一个风雨中的背包客
4
普济寺，当年慧锷搭建的茅庵
早已生长成一片殿堂
我看到千年的樟树在风中狂舞
寺院，像一段不同字型书写的经文
言说相似的内容

站在紧闭的方丈门前
与一位年轻的僧相逢
“方丈如今还待客么”
“方丈不在”
“在台风中相逢
我送样东西与你结缘”
他急忙摆手
我从背包中取出《禅的诗书画》
“是禅哦。有名片么”
“没有”
他的身影在大殿的一角消失
5
下午，风雨依旧
我在一件雨衣的包裹中游走
法雨寺的放生池边
一个持红伞的黑皮肤少女
低头徘徊
仿佛打捞千年宿命的非洲公主
表情静穆

世界此时
如此之静
风声，雨声，呼吸声
心的跳动
6
像一条逆流而游的鱼
我努力想返回曾经的岸

2008-10-1，普陀山




《我要推开门》

有一个黎明
在远方
有一个希望
在远方

我要推开门
打开窗
我要投身去拥抱住
去走进明亮的国土
花香的阳光

2008-10-13，上海西渡



《红尘一滴水》

承接雨露的那个器皿
或许是空的
而天上的雨水无限

江河横流
湖海深邃
但属于我的不多

好在，我的所求也少
一滴，两滴
也就够了

而感恩的心情无变
并且要努力相报以
叶绿花红

2008-10-25，郑州



《列车》

列车啊，一次次将我带向了
陌生的地方
我事先不能知道
那里会有什么
命运又为我安排了怎样的晚宴

但我却必须抵达
去推开一扇陌生的梦想之门
去寻找一份爱
去填平内心越来越深的沟壑

2008-10-29，去乾明寺途中



《乾明寺里的猫》

这只猫是与我有缘的
当我进入寺院的那刻
在开满黄菊的花池背后
她最先对一个陌生的背包客
发出喵的一声问候

次日晨在山门的台阶上
又遇到她
依然是昨日的那身装束
目光温柔而羞怯
我说，你好啊猫
她便喵的一声
隐身到一片蒿草地里

南泉斩猫的公案
已经相距遥远
但她还是心存了一份
历史的怕

2008-11-1，乾明寺



《大讲师》

首山下
方丈室后面
一根空柱子伫立着
那是襄城火化场的一根烟囱
每天上午
当一阵鞭炮声连续响起时
就会有死亡的气息
在寺院的上空弥漫

方丈说，为了开发旅游
官员们已经决定
要将这个火化场迁移
空柱子也将在不久后
倒地，碎成泥土

其实，对于寺院的僧人
对于那些进入寺院寻求解脱的人们
空柱子是一位大讲师
宣讲生命
轮回和终点
宣讲一场风花雪月过处
那腔最后的空

2008-11-1，首山乾明寺



《在路上》

一切都是暂时的
一切都不能确定
在路上
只能走
继续的，向着一个方向
一个地方
向着梦中的湖泊、山林
或村庄

停下来
在一个地方歇息片刻
看一眼身边的树
看一眼身边的人
看一眼天上的云
听一听风
然后，还是起身走吧
继续脚下的路

2008-11-3，郑州



《在郑州》

在郑州。在姐姐家的十八层楼上
每天清晨，都能听到乌鸦们
在下面的白杨树上，或者
是在对面更高的发展大厦顶上
飞舞，盘旋，呼叫
嘎嘎的声音布满初冬的街道和楼群

牠们很少在中午出现
我想，这时候牠们一定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在一块麦田或荒地上觅食
但在傍晚，牠们便如期而归
继续牠们的表演
直到将夕阳拍打得成黄昏

牠们是一些神秘的生灵
生存给牠们涂染了不同的外衣
我曾经想象自己成为牠们中的一员
飞舞，喊叫。被诅咒，被称颂
自己活在自己的欢乐中

2008-11-11，郑州

上海，且止樓詩選（34首）

南北



《风铃》

凌晨，我醒来
阳台上的叮呤之声
如佩玉
如一阵轻巧的脚步

那是风
在通过栅栏和窗隙
来推卧室的门
我屏住呼吸
我知道这是一个奇特的征兆——
下了一夜的雪，此时
已经白了

2008-1-30，凌晨



《南方大雪》

就在春天
即将来临的时候
中国南方的大地上
大雪纷飞

本来，我可以学一学
那些先富了起来的人
或者是，前呼后拥的公仆
乘着保时捷，或法拉利
深深的哈一口酒气，然后
听一段百家讲坛上
君君臣臣的鬼故事

但我看到，雪地上的一尊雕塑——
那是一个山中的孩子
冻僵在回家过年的路上
他身后，是一条早已停止了呼吸的
高速公路

2008-1-30，凌晨



《记忆：九华山》

哦。当岁月流转
我还记得当初的攀登
在夕阳之上
在白云之中
在钟声之下

而陪同我的九华山人
步履何等轻健
只把一副石雕的拐杖
架入我的喘息和汗水

下山的石阶
点缀着我灵魂深处的阵阵眩晕
想象着粉身碎骨的一瞬
将成为一声脆响
但还是在一个背脊后
望向远山

阳光下
石佛千年
殿堂如花

2008-2-11，上海西渡



《三月，想象的拉萨》

中央气象台说
拉萨明天多云
0℃～10℃ ，微风

我还没有去过拉萨
我想如果我去了拉萨
应该先在布达拉宫的墙根下
晒一会太阳

然后，跟在一群转经的人后面
走过八角街
走进一片藏红色的声音

2008-3-22，上海西渡



《香樟树的江南》

红的，黄的
清明时节的细雨中
落叶在浦江边的街巷里飘飞
坚守了一个冬季
落叶的心情是风中的春天

哦。香樟树的江南
对着北方的梧桐说——
所在，决定了纷纭的心思
决定了语言

2008-4-5，上海西渡



《落叶纷纷的春天》

早晨，我在黄浦江边散步
我看到江岸上
蝴蝶花在风中妖娆
看到金色的迎春
正试图攀援过第三道栅栏

早晨，我在僻静的街巷散步
我看到树的颜色变绿
我看到树的枝梢嫩黄
我看到那些离枝的叶片
在人行道上堆积

哦，落叶纷纷的春天
落叶纷纷的江南

2008-4-8，上海西渡



《等待》

春天有很多花在开了
还有竹笋
一夜间拱出地面

但我知道春天是危险的
我藏起四肢
或者趔趄在小路上
等待

整个山林都在等待
整个早晨
整个的一生

2008-4-10，上海西渡


《雪中的乌鸦》

这情景，发生在多年以前
我那时还在郑州。住在一个
叫八里庙的村子里
窗外是两季不同的庄稼——
冬春是麦地
夏秋是稻田

那年，窗外的小麦遭遇大雪
雪从一个安静的午夜开始
从天空到地面
从冬末到初春

青绿的麦苗安然无恙
乌鸦们却面临生死考验
它们在弥漫的雪雾中飞起
又落下
绝望的喊叫响遍村庄

我独自踏雪走近它们
走近几棵土岗上裸露的老杨树
雪越下越大了
乌鸦们在雪中渐渐变白

心有不甘
它们不断地抖动翅膀
飞起，盘旋，再飞起
由黑而白，又由白而黑
它们在一片雪白中
渐渐失声

2008-4-20，上海西渡



《1994年》

1994年，我为自己盖过一座房子
其实，那也不能说就是我盖的
不能说是我亲手盖的
我只是跑建筑许可证，坐城建局的冷板凳
和城建局指定的包工头谈判。我只是借钱，
只是购买砖头，水泥，沙土，预制板
找人打造门窗，粉刷墙壁，铺平地砖
从春天忙到夏天

那时候我已离婚
那时候，有另外一个女人
想成为我的老婆
但我在那座两层的房子盖好后
在墙壁上写下十个字——
心空房无主，园闲草自生
然后，就决定离开那里
我不想在一个破碎过的地方
再破碎一次
更不想在一座房子里
消磨一生

我于是一无所有
我于是开始漂泊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
搬家和路途
成为最新的主题

1994年
我为自己盖过一座房子

2008-4-30，上海西渡



《呼吸》

哦，只要还活着
似乎所有的生命都会呼吸
但我要说出我的体验——
许多人，无知觉的呼吸了一生
但并不知道呼吸

吸进，呼出
呼出，吸进——
让你的意念集中
让恐惧和担忧落在地上
让欲望和渴念
和四月江南的香樟树叶
聚在一起
然后，将脚步轻盈迈出
或者，将目光投向世界的远方

2008-5-6，上海西渡



《山坡上》

山坡上
苜蓿花在风中悄然开放

一头牛走上山坡
一群羊也走上山坡
牠们进入草地和花丛
低下头
仿佛是亲吻
又仿佛是私语

牠们不是诗人
牠们没有看到花朵

2008-5-8，上海西渡



《初夏的花朵》

当岁月轮回，我们
又一次被大地的灾难逼近
孩子们，你们还是没能逃脱
那残酷的一瞬

你们之中，也许
并不都是乖孩子
也不都是好好学习的好学生
但你们却都是初夏的花朵

你们那天正坐在教室中
你们猝不及防，毫无戒备
短暂的惊恐之后
你们沉入无边的黑暗

当我从图片上看到
你们中的一个女孩
身穿蓝色校服，被楼板压着
头颅低垂，黑发披散

她已经死去。双手除了绝望
什么也没有抓住
我的心被利器刺中——
我，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孩子们。你们就安心去吧
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但我又希望你们生命的凋零
能让一些人感到羞惭

让一些人，在泪水和鲜血中
照见自己的灵魂
而不是将灾难写成功德
又一次缀在胸前

2008-5-17，上海西渡。


《爱情の舍利》

不要惊叹我为你指引的奇异果实
这是真的。爱情，那些青春或老迈的生命
他们在清晨或黄昏
点燃了满天大火

是的。即便火山喷发，即便古老的山林
都被一起高举成了火炬
也总会有熄灭的那个时刻
也总会在曾经炽热的地方留下灰烬

这就是我指给你的果实。它们是
一颗颗的爱情舍利。在生命最炽热的那一刻
生成。现在，坚硬如同金刚
在无光的地方也要有光

哦。这样的悲情和慈爱
是需要无比的愿心才能供养
就像手托一只温暖的雏鸡
它在你的手心站立，咻咻的鸣叫不停

2008-6-3，上海西渡



《空白》

一整天，我什么也不能做
不能写作，不能读书
就让这一天成为空白

就让它翻过去吧
我不想再触摸那个巨大的伤口

我和两只雏鸡呆在一起
其中的一只病了
它已经不能直立着面对这个世界

也许，我们都病了
也许，我们该说的话
都已经说完

2008-6-4，西渡



《犹如》

从昨夜
到今晨
六个多小时的生命
在我的睡梦中悄然流走
无声，无息

而这段时间中
这个房间
以及房间之外的世界
一定发生过什么
但除了新闻报道和历史研究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犹如
我出生前。或者
死之后

2008-6-6，西渡



《收割》

死亡，终归会在一场春雨后
重新点亮
生命的绿色之灯

耕种得到了应有回报
天经地义
我不会拒绝

从现在开始
要抵达天赋所在的地方
去收割我的庄稼

2008-6-10晨，上海西渡



《静安寺》

雨越下越大
现在，我坐在静安寺
正在翻修的大殿中
看一群日本人
张望
比划

还有一个女人
已经在一座佛龛前
跪了五分钟
一个男人
和我坐在同一条长板凳上
看报纸
并不断咳嗽
吐痰
一个穿黄袍的年轻僧人
靠在走廊柱子上
认真的按着手机键

突然，鼓罄的声音
在哗哗的雨中响起来
十几个黄袍僧人
涌进来
又四散而去

2008-6-10，上海静安寺



《落地成花》

雨
经过了香樟树浓密的枝叶
在幽暗人行道上
落地成花

2008-6-18，上海



《又一次想到了成都》

门洞下，一个婆婆打着伞
将几束栀子花
摆在竹篮的盖布上

“五块钱一把，很香呢”
我想起在成都
这样的花，只卖五角

这里是，风雨交加的南京西路
放下花束
我匆匆穿过一道
绿了的斑马线

2008-6-18



《浦江月夜》

七月，黄浦江上的月圆之夜
风中的一些思绪
故乡，童年，爱情
波光中破碎的银

夜行的运输船
已经载不动张继的半粒渔火

沿着月光
我终于来到
船子和尚的华亭渡口
唐代的渔歌
也在水声中开始嘹亮

钓啊钓啊
你终于可以收杆了
终于可以将覆船当作锦被
一睡千年

2008-7-17，西渡



《等着天自己慢慢变凉》

天很热
但我的且止楼没有空调
好在还有水
还有风扇

心静天自凉
这么一说
我就知道我的心啊
它还不够安静

昨夜，我睡着的时候
也还有梦
而有梦就是不静的
一个证明

不过，马上就立秋了
立秋了就会有秋风
而秋风一起
不管我的心静与不静
天
它就会自己慢慢变凉

2008-7-24，上海西渡



《杭州湾》

下午三点，杭州湾的风
很大
靠在海岸边
褐色的一块石头上
让我的思绪摇摆

白色的风车们
在天空伸出一排巨大的
锐利手臂

然而，这世界很吵闹也很安静
水天间有一缕歌声
不知为谁
而我在风中行走
也仅仅是为了寻觅一棵
传说中的牛迦草

2008-8-3，上海杭州湾



《痕迹》

走过一条街道
走过一片山林
走过一座寺院
走过一座城市
走过一场风或雨

走过一幅画
走过一首诗
走过一页文字
走过一个人的呼吸

2008-8-18，西渡



《除了写作，我还能干点什么》

写作，写作
除了写作
我还能干点什么呢

如果，连这最后的一件事
也失去了驱动之力
像一枚枯干的老僧
再也捻不动手上的那串珠子
或像风栖在石头上
像一条老狗
终于倒伏在要行的大路旁

2008-8-20，雨后黄昏



《雨声》

没有风的情况下
一根一根的雨丝笔直

落在香樟树亮绿的叶片上
落在楼房屋顶

落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街巷里
和窗栏上那只前来觅食的乌鸫身上

雨声比夜色更有力
比打坐的僧人更静

比一只木鱼的眼睛
更无视这个一下子就空了的
世界

2008-9-5，上海西渡



《所知甚少》

每天，当枕头上的眼睛睁开
世界的声音便蜂拥而来
万物也纷纷亮出自己的面孔
而我自己
却躲在世界的声色之后

没有办法
我总是禁不住提出问题——
耶和华和玉皇大帝
到底谁真谁假
还有观音菩萨，到底是男是女
是比丘尼还是优婆夷

当初，我以为我对这个世界
所知甚多
现在知道，我其实对这个世界
以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所知甚少

2008-9-11



风雨普陀山

1
起床后，决定立即出发
去一个早就想去的地方

转车，转车，再转车
过杭州湾跨海大桥
后来穿行在舟山群岛间
再后来，我成为
沈家门客栈的一名投宿客
2
早晨，半升洞的快艇
在浑黄的莲花洋中行驶了十分钟
我便在一张巨大的门票后
站在了不肯去观音的海天佛国

风雨接踵而至
来不及细看一眼日本僧当年登岸的脚印
便被逼进一间路边的农家旅店
3
当年的紫竹林，已被贪心的游客
用眼睛一株株吃掉
台风阻断了船艇
南海观音在山头默看着
一个风雨中的背包客
4
普济寺，当年慧锷搭建的茅庵
早已生长成一片殿堂
我看到千年的樟树在风中狂舞
寺院，像一段不同字型书写的经文
言说相似的内容

站在紧闭的方丈门前
与一位年轻的僧相逢
“方丈如今还待客么”
“方丈不在”
“在台风中相逢
我送样东西与你结缘”
他急忙摆手
我从背包中取出《禅的诗书画》
“是禅哦。有名片么”
“没有”
他的身影在大殿的一角消失
5
下午，风雨依旧
我在一件雨衣的包裹中游走
法雨寺的放生池边
一个持红伞的黑皮肤少女
低头徘徊
仿佛打捞千年宿命的非洲公主
表情静穆

世界此时
如此之静
风声，雨声，呼吸声
心的跳动
6
像一条逆流而游的鱼
我努力想返回曾经的岸

2008-10-1，普陀山




《我要推开门》

有一个黎明
在远方
有一个希望
在远方

我要推开门
打开窗
我要投身去拥抱住
去走进明亮的国土
花香的阳光

2008-10-13，上海西渡



《红尘一滴水》

承接雨露的那个器皿
或许是空的
而天上的雨水无限

江河横流
湖海深邃
但属于我的不多

好在，我的所求也少
一滴，两滴
也就够了

而感恩的心情无变
并且要努力相报以
叶绿花红

2008-10-25，郑州



《列车》

列车啊，一次次将我带向了
陌生的地方
我事先不能知道
那里会有什么
命运又为我安排了怎样的晚宴

但我却必须抵达
去推开一扇陌生的梦想之门
去寻找一份爱
去填平内心越来越深的沟壑

2008-10-29，去乾明寺途中



《乾明寺里的猫》

这只猫是与我有缘的
当我进入寺院的那刻
在开满黄菊的花池背后
她最先对一个陌生的背包客
发出喵的一声问候

次日晨在山门的台阶上
又遇到她
依然是昨日的那身装束
目光温柔而羞怯
我说，你好啊猫
她便喵的一声
隐身到一片蒿草地里

南泉斩猫的公案
已经相距遥远
但她还是心存了一份
历史的怕

2008-11-1，乾明寺



《大讲师》

首山下
方丈室后面
一根空柱子伫立着
那是襄城火化场的一根烟囱
每天上午
当一阵鞭炮声连续响起时
就会有死亡的气息
在寺院的上空弥漫

方丈说，为了开发旅游
官员们已经决定
要将这个火化场迁移
空柱子也将在不久后
倒地，碎成泥土

其实，对于寺院的僧人
对于那些进入寺院寻求解脱的人们
空柱子是一位大讲师
宣讲生命
轮回和终点
宣讲一场风花雪月过处
那腔最后的空

2008-11-1，首山乾明寺



《在路上》

一切都是暂时的
一切都不能确定
在路上
只能走
继续的，向着一个方向
一个地方
向着梦中的湖泊、山林
或村庄

停下来
在一个地方歇息片刻
看一眼身边的树
看一眼身边的人
看一眼天上的云
听一听风
然后，还是起身走吧
继续脚下的路

2008-11-3，郑州



《在郑州》

在郑州。在姐姐家的十八层楼上
每天清晨，都能听到乌鸦们
在下面的白杨树上，或者
是在对面更高的发展大厦顶上
飞舞，盘旋，呼叫
嘎嘎的声音布满初冬的街道和楼群

牠们很少在中午出现
我想，这时候牠们一定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在一块麦田或荒地上觅食
但在傍晚，牠们便如期而归
继续牠们的表演
直到将夕阳拍打得成黄昏

牠们是一些神秘的生灵
生存给牠们涂染了不同的外衣
我曾经想象自己成为牠们中的一员
飞舞，喊叫。被诅咒，被称颂
自己活在自己的欢乐中

2008-11-11，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