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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图篡改自己历史的每一个人

吴乙一


希尼在他的散文集《舌头的管辖》中说到:“一首诗的完成即一种经验的释放。在解脱的那一刻——诗歌的文字找到了漂浮鼓胀的完满,而且永恒的形式的喜悦也臻于丰实、极致的境界——自我辩证和自我遗忘至此到达最佳平衡状态。”

我很喜爱这段话,并将它视作自己诗歌写作的目标。

只是很多时候,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如何遇见一首诗,或者说,一首诗是如何找到我,滴血认亲的。

我同样不确定其他诗人的“诗歌发生学”。在鲁院课堂上,徐则臣老师谈到这样一个话题——他常常是先有了题目,然后才开始创作的。想到一个好题目,他会写成纸条贴在书桌上方,长时间盯着纸条看,故事和情节在脑海里慢慢涌动,慢慢呈现波澜壮阔的气象;比如广获赞誉的《如果大雪封门》,就是这般妙手牵来。

于我,常常也是这样,某个“意象”瞬间击中了我,唤醒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潮湿和柔软,那一刻的颤栗,成就了一首诗;或者是,它只是面目模糊地到来,我把它放在心里饲养,在某个时刻突然变得清晰、明亮,被我一寸一寸地挖掘出来。

有一段时间,因为工作原因,我参与核查单位干部职工的“三龄两历”,查阅了很多同事的个人档案。面对一些熟悉或并不熟悉的人,翻开他的档案,就像推开一扇幽深的门洞,虽不如于坚《0档案》的浩瀚和繁复,但也颇多让人口瞪目呆之处。有真相,也有更多谜团,特别是那些前后不一的记载、莫辨真伪的涂改,一笔一画都仿佛是迷宫,在或深或浅的字迹里,一个人的历史被悄然篡改。最具戏剧性的是——这其中,有当事人直接动手“修饰”,也有其家人、亲属,或是相关工作人员、领导在暗地里代劳,当事人一生浑然不觉。

《清洗翅膀的人》正是孕育在这样的日子里。表达的渴望与并不明晰的表达内容,在反复拉锯,不停地冲撞,直至某一天,我无意中看到一张照片。

时至今日,我已回忆不起作者和照片本身的名字,只记得这样的画面:两个表演艺人站到河边准备卸妆,他们疲惫地抽着烟,鹤头、鹤身和翅膀耷拉着挂在腰间,四周依稀可见经铁链相连的理石柱子、模糊的集市舞台、热闹的人群、水汽氤氲的宽阔河床。那时,闪电般照亮我的意象是“翅膀”——天使的翅膀。

张枣在《镜中》写道——“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情/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我眼前常常浮现这些疑问:站在流水中心事重重梳洗羽毛的人,是否在清洗“后悔的事情”?篡改档案,是不是就是在清洗翅膀?而这些“后悔的事情”,这些风尘、污垢,是否真的可以彻底清除,风清云淡不留一丝痕迹?这样的清洗,是遗忘、粉饰,是忏悔,还是改过自我?洗之前,洗的过程中,洗之后,他们到底又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翅膀洗净了,羽毛晾干了,是否就真的变回了天使……我只是提出了问题,而并没有给出答案,“一群鸟靠近他,又转身离开”,也只是一个隐喻。

我坚持认为:“诗人”这两个字,本身就代表了独立、自由、探索、拒绝、不盲从、不妥协……我曾这样描述自己理想中的诗歌:安静、澄明、朴素、自然、纯粹、直接、通透,但它的本质却是张扬的,有不可一世的棱角,有不服管教的凶悍倔强。把人间所有芳香重新爱一遍,读旧书,观古画,在人群中找到戴帽子的人结伴同行,这只是我带翅膀的理想;而现实中,我是懦弱之人,在不停的删改中,磨尽了锋芒和抗争,将一些诗中出现的“人民”改为“人们”,将“纪念馆”改为“广场”……悲欣交集中,指向不知不觉拐了个大弯。

人生需要思考,灵魂需要审视。我知道,太阳一直在更高处照耀万事万物,那些不停扇动的翅膀,会留下无数变形的影子。身为一名诗人,我爱这双翅膀,也爱这份阴影。我希望自己“在对抗黑暗的同时又不成为黑暗本身”(苏历铭《多余的话》)。



附:
清洗翅膀的人   

吴乙一


春天来了。山中草木披头散发
开花的树,把人间所有芳香
又重新爱了一遍
这些天,我爱读古人的画
观天象,识虫鸣
却不得要领
神秘的事物依旧神秘
有时,我会在人群中突然停下
找到戴帽子的人结伴同行
春风并非穷途末路
我曾见过河边清洗翅膀的人
流水寒凉
一群鸟靠近他,又转身离开


(执行编辑:老家梦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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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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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从生活中来。来的路数各有不同。试图篡改自己历史的每一个人都有过一段自己或别人不愿直对的历史,就这样一边朝前走,一边又忍不住朝后看,留下了许多有意味的回头时间。感谢,学习
笔名苍凉,爱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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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梦泉 来自手机 频道主编 2021-12-25 19:20:13
提读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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