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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首于从石头中发掘秘密的诗人
                        ——浅评胡弦《压舱石》一诗

◎江苏哑石


       古运河,当是历史之河。从其在历史中所起的作用来看,将其称之古之国家的命脉并非为夸大之词。在这条时空轴上,不仅有风土民情的差异,更是承载了时代变迁和个体命运沉浮的见证物。从写作的角度而言,无疑是储藏量惊人的富矿区。然而在诗歌创作领域,却罕见有与此相称的力作出现。显然,胡弦的运河系列小长诗写作正是在此意义上的积极探索,且已取得了让人注目的不俗表现。
       《压舱石》一诗,是胡弦所写运河系列小长诗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共分为17小节,应是目前该系列小长诗中体量上最大的一首。如果说《梦的赋形,或画出一个声音》一诗,更着力于构建以运河为时空轴的历史大场景,其重心偏重于宏观上的勾勒,则《压舱石》一诗更像是近镜头,以聚焦于压舱石这一具象物来呈现历史长河的波澜起伏,即以点折射面。在围绕压舱石的叙述中,既有对“黍离之悲”的思索,更融入了对个体莫测命运的关注。压舱石如是,文天祥及叶橹等人的人生际遇莫不如是。
       在诗的结构上,胡弦亦是以古运河这条时空轴为线,有序穿缀起各节。其首先在诗的第1节就营设了河下古镇房屋翻修的画面。也即他是以翻新这一过程中,新石板取代具有历史象征意义的旧石板这种变化处着笔。翻新,意味着新旧的更替,如历史之变迁。
       这一小节颇值得反复玩味。一是对翻新过程中所替换下的旧石板之描写,实为人的生存状态之刻画;二是旧石板去向的处置——堆积在一个大院子里,形同废物。但此处有一细节描写非同寻常,也暗含深意。即“在城里,一座新修的会所里(仿古的式样),/我再次见到几块这样的石头”。这当属旧石板中命运较好者,但并非是对其历史价值的恰当运用,而纯属仿古设计所需。若仔细琢磨,旧石板(历史的承载物)——休闲娱乐性质的会所,二者的奇妙并置颇具荒诞和滑稽的成分。笔者以为,此应是胡弦有意如此设置,绝非闲笔,实为隐喻。回顾历史,诸如此类荒诞之象亦非鲜见。胡弦在诗之第4节中关于文天祥,以及第5节中关于其忘年交叶橹先生之人生浮沉的描写即为例证。
       可以说,该小节既为全诗的引子,亦奠定了整首诗的基调。
       自诗之第2节始,胡弦即以古运河为时空轴,他写沿河之神妖,既增加了诗之趣味性,也是为压舱石这一主角的出场做好充分的预热。神妖与压舱石之间的共性在于,均为人之精神上(或心中)出现真空时的填充物。区别在于,前者因其神秘莫测而为人所敬畏,后者因有形体且习见,而常为人所忽略。这也可称得上是荒诞世相之一种。
       压舱石之功用,类似于求神拜佛,不过是人们希冀依其抵御途中之险浪,以求平安抵达预定码头。也即有压舱石在,行船返航者的内心会增加很多安全感。换个角度说,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渴望平静(平安),而非身陷巨浪险滩之中不得出。所谓幸福,亦同此理。
       正如胡弦在诗之第3节首句所写:“幸福是静谧的艺术”,以及紧随其后的一系列比喻。而历史从不会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风平浪静,而会时不时地“马蹄声声,军队在开拔”。“无常的黑暗落下,/苦凉大地,承受着施加给它的新的重量”。“船的影子在水中颤动”,而我们希望的能压住这动荡之世的压舱石又在何方?“又一个早晨”,我们所看到的已为“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城”。
       虽如此,仍不能停下,仍要继续航行。胡弦在诗之第4节中,于运河这条时空轴上穿插了唐德宗、刘禹锡、文天祥等人及其历史典故,其核心不外乎更加凸显了“动荡”二字。如运河之水,让读者更增“黍离之悲”之感叹!设若大地为船,穹隆为舱,那么这些留载青史的历史人物是否可称之为压舱石?这些压舱石又最终落得个何等结果?“绝响”一词,已隐含了胡弦对历史人物的臧否。
       以古鉴今,古人尚且在动荡中已为绝响,今人又何尝能幸免于人世之动荡!胡弦在诗之第5节中,又以其忘年交叶橹先生之人生际遇愈发加深了诗之悲剧性色彩和历史的沉重感。
       “求民之莫”与事实上的“河流缠身”之间,究竟暗藏了多少历史的荒诞?这疑问,犹如仿生鱼尾之橹,“那尾,静静浮现,又像突然的摆脱,/转眼消失于水深处。”
       在诗之第6节,是胡弦以压舱石为基点关于历史的思考。其实,可用他第7节中的那句“所有的发生都是旅程”予以小结。第7节中,胡弦代入了个人的童年经历。并言“从童年起,我们就不太相信有形之物,/而更愿意相信无。”何故?理同求神拜佛。皆因诸如压舱石之物,实实在在,从不携带任何想象,而“只有/超出了我们掌控的力量,/才会和我们的思想捉迷藏”,才会让我们更愿意相信无。
       第8节表面上是对石头与水之间关系带有哲学性质的思考,事实上关涉人之于历史关系的思考。而仅针对石头而言,“流水无情,它默而识之”,也即其只是历史的承载者,却无法言说。
我们从石头之上,难以获得关于历史的准确线索;我们的再多疑问,石头亦均以沉默回应。同时,我们也鲜为论及石头般沉重事,喜以酒、以歌、以春花秋月、以茶待客。仅当客散舱空,唯有“压舱石,是唯一没有被卖掉的东西”之时,偶尔待客以石,结果多像“几个沉重的话题在碰头”。而无从言说之状,颇似石头进入大脑的黑洞。此为第9节的内容。
       第10节,为继续沿河航行,所见多为布衣之生存情状,不过是“活着”。“沿着运河,官府、寺庙、勾栏瓦肆都活着,/只有压舱石像早已死去,/又像在用自己的后世活着。”即如历史之沉重,无人也无暇顾及,水滴之力滴穿的亦只是石头或人之脑壳而已。
       正如胡弦在第11节中所描述之场景,众人关注的是如何祈求神秘之力的护佑,而非寄希望于现实之实(石)之力。
       而在第12节中,胡弦所列夫子、老子、汉武帝、隋炀帝、唐太宗等诸多人物,在历史之长河中,不过如夫子所叹“逝者如斯夫”。
       在第13节中,胡弦的视线落于他在《梦的赋形,或画出一个声音》一诗中以家书喻之的博物馆。而在博物馆中,仍无压舱石之位置。因其“它就呆在那儿,仿佛什么也没有做。/相比于灾难、惊悚、叹惋的叙述,/平静,几无价值。”笔者以为,胡弦应是想借此隐喻表达一种观点,即风平浪静时,历史之沉重,很少会有人用心去思索,而只有大祸临头时,才会惊恐地双手合十。更为可怕的是,在此际“大人”只会转过身来,以期“孩子”(后来者)在哭泣中能有所记忆。而“最后,一个古老族群的纪念品/仍是孩子的哭泣。”是啊,在历史时空中“孩子”不绝于耳的哭泣之声,让人不忍回头。而由此可见,一个善于遗忘的民族是尤为可怕的!再往深处说,这种可怕并非虚拟!
       若从此角度说,的确是“所有的博物馆都缺乏经验:/它有少量的有,和大量的无。”而大量的无,也多已随着水之流逝而消失于历史长河迷离的光影中。
       另有一部分“有”,散轶于本诗第14节所写的民间。这些流落在民间的压舱石的去向,或铺街,或建桥,或造寺庙,个别压舱石被刻上“石敢当”三字,竖立于街衢桥道之冲,以期“保护和它在一起的事物——摇晃的过往”。此细节,颇具讽喻意味。
       而用于铺路的那些,“拼接在一起,/仍是沉默的一群,偶有/未曾摆放好的某块,像一根活动的舌头,/踩上去时,舌头下面,/仿佛压着意义不明的话语。”
       由此,促使胡弦产生了何谓伟大之问。在胡弦看来,伟大不过是“一种荣光,或者/是街巷尽头的一团夕光”,它在“和我们的亲近中不断贬值。”任何伟大之物,如果缺失了其赖以存在的背景,则更“像我们手头的俗务”。而与“波浪”脱节的“书院里的探讨”,有时比纸还轻,但盛产批评。“唯有深深的车辙,能够纠正想象力中的偏见。”
       不妨回观压舱石产生的过程,这是诗之第15节的内容。此节中,融入了胡弦对“个体确立自己的方式”的哲学性质的思索。在人之外力作用下,巨石裂,石条出,此间经历颇如受“酷刑”。而笔者所想的是,假设历史背景为“体”,则对压舱石意义的苦寻,能否真正“被压住的起伏、颠覆”所“用”?
       胡弦在诗之第16节中给出的答案是,对于承载了诸多内容及意义的压舱石,“最烂熟于心的/是晃动,像思考,又并非思考,无法被终止。/一种隐匿的发生,让人昏昏欲睡。/一种奇怪的平衡”。
       在诗之第17节,笔者以为,这是胡弦对压舱石之“用”思考的进一步延伸。它可以“为石柱,石块(类砖块)/或用于雕刻,雕成佛头,狮虎,某种可爱的/小动物,或花卉图案”等等。甚至,可以是作为古镇的店铺前,用于压住案子上一张旅游图的小石头。“像最后的、无法辨认的象征,/又像一颗古老的种子。”
       笔者以为,倘若真能如胡弦所说,它能成为“一颗古老的种子”,至少还有希望。而非如诗之首节所写,要么是堆积在一个大院子里,形同废物;要么是现身于娱乐会所仿古设计的荒诞之象中。
       从对胡弦所写的运河系列小长诗的研读中,不难发现他对历史之相探究的浓厚兴趣。此外,也可看出他的视野越发开阔,已不再满足于日常生活所生发的碎片化诗意,而更倾力于一种大气象的诗构建。包括诗之结构、涵涉的内容,以及写作手法上的创新等诸多方面。进一步说,他正在努力以诗歌形式书写个人对以古运河为时空轴的历史之思考。
       然而,古老的运河犹如压舱石,更多时候是“猛浪若奔,它默而识之。/流水无情,它默而识之”。或许,它也一直在等待一个能替其言说满腹秘密之事的人。笔者以为,可能胡弦就是它一直在苦等的人吧。
       最后,赘一句:在笔者对本诗地反复阅读中,稍觉其中个别小节(如第4节)之叙述略显枝蔓了。如再干净些,可能会更佳。但此仅为笔者个见,可忽略不计。


2021.11.29 初稿
2021.11.30 修改


      附录:
       因诗过长(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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