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梦或声音赋形的写作探索
——浅评胡弦《梦的赋形,或画出一个声音》一诗
◎江苏哑石
前几日,笔者读到胡弦近作《梦的赋形,或画出一个声音》一诗,这也是胡弦近年来一直在倾力所写的小长诗之一。诗分六节,从其表达方式观之,采叙事体。此种叙述方式的益处是好容物,而用分节形式又可使诗写从容许多。
从诗的标题看,“梦”为虚物,“声音”虽可付诸听觉,但无具体形状可供感知。故,胡弦在本首诗中欲将梦之抽象予以“赋形”或以绘画形式将听觉中的声音转换为视觉形象,以便于找到一个适宜的观察视角。
那么,纳入胡弦视野的是何种事物呢?从全诗所写内容内容看,若用两字概括,为运河。进一步说,是曾为运河之水所承载并已消失于时光中的历史。而对历史的观察,借物还魂通常是一种较为可靠的路径。诸如司南、青铜砚滴这些穿越时空的古物,仿佛古中国的静态“映像”。另一常用方式是,查阅相关典籍资料了解相关历史。而古物聚集的博物馆,胡弦在诗中将其喻之为“历经曲折寄到我们手里的家书”,也即这些古物如家书般珍贵。而“家书”所载,颇如往日旧梦。当诗人准备开始历史的探索之旅,一早出现在“朝霞吹拂”的海边,“恍如仍是少年,远行,仍是个不曾完成的梦”。笔者以为,此处的“少年”,应是指相对于历史而言,诗人仍如少年一样,面临众多的未知需要破译。而针对历史的“远行”探索,“仍是个不曾完成的梦”。
胡弦之诗的第一节,是全诗的引子,自博物馆始。
胡弦诗的第二节,在笔者看来,是以“一线两物”为基础的总括性叙述。一线,是指运河这条时空的轴线,贯穿了全诗; 两物,是指稻米和瓷器。虽同处一个时空轴上,但“稻米果腹,难以为衰老的王朝续命;土木浴火,诞生了忘记时间的艺术。”正是在此意义上,由人类可以认领的,也只是黍离之悲。朝代虽如走马灯般变换,而浴火之古物却可以跨越时空,作为曾经“存在”的见证。此节中,胡弦所写沈从文及法国人谢阁兰对待古物的态度,似也可作为如何审视历史之态度的象征。沈从文先生所提倡的“活用”之观点,颇耐人寻味。
以下的各节基本皆以时间为序进行的叙述,间或有插叙之运用。时段涉及隋唐、西汉、清代等,并将众多史实或传说穿插期间。从所写内容观之,显然胡弦只是选取了时空轴上的某些历史截面进行透视和思考。即如大运河,隋代并非其发端,而更为久远。只不过,隋唐时期之于大运河的形成所用“动作”及重要性更大了些。另从所写的这些方面,可以看出胡弦在写本首诗前是做了很多功课的。
本首诗自隋唐写至乾隆帝崩的十八世纪结束,为梦赋形或画出一个声音的任务也就接近了尾声。第六节又回到了梦的起点——博物馆,首尾呼应。并借他者之嘴言说自己所悟:“船是象,流水也是,从艺术观,让人激动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此句蕴含丰富的内容,当应是胡弦为梦赋形及以绘画形式使声音具象化的目的。所留想象的空间足够大,需要阅读者自行体味和揣摩“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之内涵。犹如司南、青铜砚滴,它是实物是象是艺术品,但物象背后的东西更值得我们关注。
然而,这背后之物又如梦般抽象。所以,胡弦才在诗中采用列举史实或传说的方式试图为它们赋形。在笔者看来,诗中所写之象之史实虽仿佛皆为哑物,但若你用心去看去听,它们都会用某种方式与你对话。静寂中,它们也在等待着善于倾听的耳朵。
再从整体上回看胡弦的这首诗。与他之前的诗作相较而言,本首诗的变化十分明显。一是思考的广度和深度远甚于以往的同类题材诗作,使诗之厚度显著加大;二是在表达方式上,亦发生了诸多不同。
首先,是以诗歌的形式铺陈史实的写法,在他之前的诗作中极为少见。在笔者看来,这是一件具有相当危险性和挑战性的活计。一方面这常会涉及诗歌和其他文体边界上度的把握,以及诗歌的面目如何保持相对清晰等探讨;另一方面又会对诗作的语言表达要求极高。稍一疏忽,则易流于枯燥。但在笔者阅读本首诗的过程中,并无任何枯涩感,反而是愉悦的。原因或在于,胡弦的诗作语言十分考究和精炼,有较为深厚的古文功底支撑。此外,尤为注意语言的弹性和留白。比如:“我还见过一个青铜砚滴,海螺状,内部/保存着难以破译的回声”,以及“江如一条鱼,总想趁着涨潮游进大海,彼时,/它胸脯起伏,呼吸急促,桥洞仿佛不够用”等等。这些来自诗作语言的魅力,着实为本首诗增色不少。
其次,是表述上相对更为舒缓和从容。而笔者在阅读其之前所写的诸如《蝴蝶》《沉香》等小长诗时,总觉在其诗作内部有种只能意会却无法准确状摹的过于绷紧的力,致使阅读时较为疲累。
当然,本首诗的写作也存在一以贯之的方面,譬如隐喻之大量运用。如果将本首诗视为一个大隐喻,也未尝不可。笔者曾在某次点评其诗作时说过,此种表述方式最大的不足是,极大增加了读者打开阅读通道的难度,对于阅读者的破译能力要求也是相当高的,这就使其诗作成为真正的小众阅读。而以国内目前诗歌写作的趋势来看,口语化诗作的盛行,是否可以看作是在有意打通这种过多运用隐喻写法所致的语言上的屏障,从而使诗歌更能为读者所理解和接受?
笔者对此未做过深入比较和研究,故只是猜测,不是结论。
关于小长诗的写作,胡弦仍在不懈探索。如他所说,只管埋头赶路,不问其他。细思之,其实写作本身何尝不是一件在为梦或声音赋形之事啊!只不过,是以一己之人生历程为运河为时空轴罢了。而每一次新的创作,又何尝不是“恍如仍是少年,远行,仍是个不曾完成的梦。”而且,在个体的“运河”之上,既有“象”,亦有“象”背后那种难以语言言说之物,甚至有尖叫声隐其间。
故,笔者以为,以此角度观之,或可有助于对本首诗的理解。
2021.11.23 晚上 初稿
2021.11.24 晚上 修改
2021.11.25 上午 再改
附录:胡弦的诗
梦的赋形,或画出一个声音
◎胡 弦
1
司南,是在光洁的盘子上放一个勺形磁铁,
那勺子,线条流利,
像个沉湎于远方的神秘星座。
在南京的郑和博物馆里,
我还见过一个青铜砚滴,海螺状,内部
保存着难以破译的回声。
星座在天,司南浮于海,这是古中国的又一映像,
而博物馆,像历经曲折寄到我们手里的家书。
结霜之夜,奇妙的爱抚过后,朝霞吹拂,
此为海上奇景,我们
重新出现在那里。
恍如仍是少年,远行,仍是个不曾完成的梦。
2
运河两岸多粮仓,北方盛稻米,
南方,近海的地方,盛稻米,也盛瓷器。
稻米来自黄土,瓷器来自德化、龙泉、景德镇。
一切都是美的,黄土的黄,是玫瑰黄,杏子黄。
青花,乃静谧之花,仿佛清凉的抒情诗。
在洛阳,含嘉仓里,尚存炭化的谷物颗粒。
在宁波,浙东运河的尽头,永丰库里有碎瓷。
黍离之悲已由人类认领。完整的瓷器
还摆放在海底的沉船里:那些异域风情的
酒壶、碗、花尊,是来自海外的定制。所以,
稻米果腹,难以为衰老的王朝续命;
土木浴火,诞生了忘记时间的艺术。
在法国集美博物馆里,有一正德青花砚,
器盖上书阿拉伯文,译为“追求书法上的完美,
因为这是存在的关键之一”。
法国人谢阁兰,研究中国碑阙,“每个都那么美!”
他赞叹。后来他出诗集,便以“碑”为名。
沈从文亦好收古瓷,并提倡“活用”,
他用青花碗盛汤,日常之用,介于把玩与活用之间。
3
隋唐大运河,以洛阳为中心。洛阳,“天下之中”,
大业间,隋炀帝于此建东都,凿大运河;
又为“丝绸之路”起点,可西达地中海。
泉州亦有名洛阳镇者,今为洛江区,
因“山川胜概,类我洛阳也”,故名。
元时,伊本•白图泰过泉州,见“港内有大船百余艘,
小船无数”,以其为世界最大港。
有桥名洛阳桥,桥洞四十余,蔡襄所建,跨江。
江如一条鱼,总想趁着涨潮游进大海,彼时,
它胸脯起伏,呼吸急促,桥洞仿佛不够用。
4
汉武帝时,张骞通西域,来明驼宛马不绝。
十三世纪末,马可•波罗循其道入中国,
得皇帝赏识,为官,为使臣,遍游北方,
又沿大运河南下,有游记传世。
数十年后,摩洛哥人伊本•白图泰浮海而来,
在杭州时,闻歌姬唱萨迪诗篇,甚喜,
后沿大运河北上大都,亦有游记传世。
观两人文字,所述中国,类神话。
崔致远亦曾在中国为官,
好文笔,曾拟《檄黄巢书》,天下震动,
后被任命为国信使,返新罗。
高仙芝,唐名将,为高句丽人,
好战,在西域打了不少仗。
有唐一朝,遣唐使多,或以日人为最。
公元2020年,我到霞浦,见有“空海登陆处”,
后世,此僧于日本,类孔子在中国。
空海去长安,白图泰去大都,皆缘大运河行。
那是两条不同的运河,出江苏,一条北上,
一条西行,出吴语区。
北方话现在类普通话,好懂,
但在历史上要复杂得多。
据日本高僧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载,
其时运河各地,通事(翻译)甚多。
但我以为,水,才是最好的翻译,
喝水的舌头,行船的舌头,使国别、朝代、
方言,都不称其为问题。
郑州有惠济桥,几年前被挖出,一同挖出的,
除了桥下的分水口,还有桥面石板上的车辙。
车通南北,水流东西,以此桥为界,
向西,可入长安;向东,可入汴梁。
向西,长安的皇帝在梨园里唱戏,
向东,汴梁的皇帝在宣纸上画画,写瘦金体。
朝代浮华,官家风流,大运河里的船
愈沉,河边,粮仓愈多。
过长安继续向西,有郑国渠,长三百里,
为中国早期运河,郑国所修。
郑国者,韩国所遣,其意欲耗秦。为此,
秦王逐客卿,李斯遂上《谏逐客书》,
中有“民无异国”字样。让我想起,
公元2020年,中国赠韩国防疫口罩,车上
打一横幅:“道不远人,人无异国”,
出自崔致远所撰碑铭。
而此语,前四字来自《中庸》,后四字
来自《谏逐客书》。只不过
这个精通汉语的新罗人,当初撰文时,
把“民”字,改成了“人”字。
5
乾隆和隋炀帝,都喜欢到处跑。
沿运河南下的皇帝中,无出两人右者。乾隆尤甚。
两人都喜作诗,亦以乾隆为甚。
然论诗才,乾隆几万首,不及隋炀帝二三首。
炀帝时天下大乱,每以其荒淫故,修大运河是一桩。
而乾隆沿大运河下江南,赏景,品美食,和民女调情,
为佳话,留行宫诗文传说无数。
炀帝三下扬州,身死国灭,看琼花说,类蔡中郎。
而依钱维城所画,乾隆行宫,在扬州即有六座。
相比于板着脸的正史,民间小故事更为人爱,成大部头时,
则称演义,宜负鼓盲翁作场,当下,又为影视剧所好。
现运河两岸,乾隆诗碑最多,风花雪月事最多,
这个高寿的皇帝,在位六十年,物阜民丰,号盛世。
然我近读有关马嘎尔尼一文,却与常说有异。
其人为英使者,率使团来为乾隆帝贺寿,
据其所见,村镇敝旧,贫民衣衫破烂,争食英人所弃过期面包,
水师多小木船,士兵操练如儿戏。这个向往东方的英国佬
有点懵,带着一肚子疑虑回去了,其时,
在1792年。而乾隆帝崩于1799,十八世纪结束。
6
有个朋友在博物馆工作,善画船。
他说,画船,也就画出了所有的河流。他还说,
船是象,流水也是,从艺术观,让人激动的
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从前,我们夸他“画得真像”,后来,
他的画变得越来越抽象,让人看不懂。他又说,
那不是抽象,而是,他想画出一种声音。此为绘事之用。
他画的船在大海上航行,但在画布上,色块取消了形象。
船是瞬间,色块破译了那瞬间,这是
危险的艺术:总有尖叫声,从那瞬间里传来。
——总有平静的画面在等待耳朵。
(刊于《文学港》202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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