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及其它
——读沙马的几首诗有感
红力
人生过半之后，心境也会发生很大变化，忽然之间就开始特别关注时间这个东西，忽然之间就开始变得对时间特别敏感。读到沙马这些诗，立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共鸣，他的诗要表达的情绪恰恰也是我常常遇到却无从表达的东西。
我也有许多独坐的日子，可是我一直没能让这些日子变成我的《独坐》。直到读到沙马的这首《独坐》，仿佛这就是我的诗，我想把它据为己有，因为他的《独坐》就像是我的独坐，他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说出了我一直想说却说不出的那种感觉。
我是真有许多次独自坐在黑暗的夜里，看着茫茫星空，情绪里似乎塞满了东西，却真的是“无语”，我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那是些怎样的情绪，我是真的无法说清楚，沙马的《独坐》重建了我那种感觉的模型，让我可以反复在那种状态中去体验自己的感受。
“对于所有正在消逝的事物/都要举手致礼”仅仅这么简单的一句，便把那种感觉描述了出来。
“正在消逝的事物”是一个可以包罗万象的词，事和物都在其中，“正在消逝”几乎也可以针对所有东西，这意味着万事万物，也意味着生命自身。这种情绪直接指向空。“消逝”是不是意味着空？既然“消逝”意味着空，那么消逝这个过程是不是意味着存在？对消逝的事物“都要举手致礼”其实就是向存在过的事物或者正存在着的事物致敬。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连那些悬在黑夜的星辰都是正在消逝的事物，又有什么不是正在走向消逝的事物呢！这情绪背后是不是有一种巨大的孤独与悲凉！
如果仅限于此，这也不过是一个人“独坐在自己的黑夜”中的泛泛空想而已，沙马却从这漫无边际的空想之境回望生命自身，用一个隐喻说法，回归到人的生命：“但要警惕敲钟人/敲错了另一个世界的时间”这个说法由漫无边际的无限回到生命的有限，而这个有限又包含在无限之中，让整首诗有了落脚点。这是对时间的思考，同时也是对生命的思考与尊重。
对于“敲钟人”这个概念，只有这种诗意的指向才是准确的。它其实可以幻化成许多更为具体的事物。这让我想起德国2013年根据真实事件拍摄的纪录片《拯救世界的人》，想起了片中令人尊敬的空军中校斯坦尼斯拉夫•彼得罗夫（Stanislav Petrov）。这个世界有太多敲错时间的敲钟人，我们必须警惕，必须学会独立思考。
诗的写作是与诗人的思维方式和世界观、价值观息息相关的，对世界的认知水平决定了诗写的深度。
《瞬间》这首诗很显然使用了微积分思维模式，是用微积分思维方式作用于时间这个具体事物上而获得一种对于生命有限性的深刻理解。沙马顺着这样的思维模式对时间进行微分和积分，得出“活着，是死亡的一瞬间”这样一个振聋发聩的结论。这就让诗不仅仅停留在表达情绪的表层，而是上升到了一种哲学思考的高度，但沙马这种哲学的思考仍然是诗性的推动而不是思辨的推动，这使得这首诗最后落脚于“母亲最后/一滴眼泪是最明亮的一个瞬间”，让整首诗从一种思辨的开始和演进，最终抵达情感的终极。
《不惑之年》是陶渊明思想的现代版本，是一个生活在现代都市里的知识分子在抵达不惑境界时给自己精神世界寻找的一片净土。这是诗人为喂养自己的精神而自主选择开垦的一块荒地，这是在现实生活的种种羁绊中诗人自己唯一能够做到的以自己的方式自由自在耕耘的一块荒地，也许他並不重视这块荒地上能够长出什么，而更在乎自己在这块荒地上的那种自由自在，更在乎“荒地，在荒野里获得独立”。诗人享受的是自己的那份自给自足，以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劳作，获得自己想要的那种收获的幸福。谁不想在完全属于自己的荒地上“穿过物质的黑夜”，获得属于自己的“阳光和果实，女人和孩子”。
沙马具有一种把复杂思想情绪附着在可视可感的简单具体形象中的能力，他总是能够找到简单具体的形象，表达他那些深邃的思想。这使他的诗简短而意蕴深厚。《历史观》选择了一个独特的角度，“一支蚂蚊的队伍”出现在成吉思汗的土地上。其实“一支蚂蚁的队伍”是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的，把它放在成吉思汗的土地上，立刻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客观的真实性合理性在诗人有意识的对比中产生巨大反差，把诗人想说的需要洋洋洒洒写一本书的隐藏于历史中的本质剥离突出出来，浓缩成一个简单的意象，给读者以巨大的震撼，这是沙马独特的诗性发现。
《今天我想好了》是一首完全靠情绪推动的诗，为了发泄一种情绪，诗人选择了直接、重复的技巧。直接是情绪发泄最强烈的形式之一，任何直接的发泄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击力，这是语言自身所具有的特点。任何隐含的意思都会削弱情绪的发泄强度。所以，当我们有压抑不住的情绪要发泄时，直接无疑是最优先的选择。而重复是让情绪不断增强的一种手段。任何一句话，当你仅仅做简单的重复时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效果。在重复这个手法上，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应用得最为娴熟。沙马不断重复“今天我想好了”这句话，並在此基础上延伸自己要发泄的情绪，无疑也达到了很好的效果。
无论是直接还是含蓄，只要表达得当就有可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此刻》就是一首含蓄表达的作品。这首诗通过汉语词汇意义的联想特点写出了男人女人之间相互作用的内心涌动，语言高度文雅，意境却极其色情。这可能就是文学艺术的另一种功用吧。同西方读者相比，可能我国大多数读者更喜欢这种委婉含蓄的表达风格。因而在我们的传统评价体系中，可能含蓄是一种更高级的表达方式。我自己并不想对于表达方法下优劣的判断，我认为无论什么样的表达方法，运用得当才是最重要的。
《风吹走了我的影子》是一首构思巧妙的诗。这首诗可能生发于诗人对自己影子晃动的一瞬间产生的心动，由“风吹走了影子”展开一系列联想，视觉的，声音的，诗人脑子里出现了一系列生动具体的画面，并跟着这个画面，诗人的灵魂进入了游离状态，完全脱离肉体反省自己的生命状态，犹如在梦中体验一次生死。具体是人类的感觉方式，越是具体的形象，视觉的、听觉的、味觉的、触觉的，越是具有可感性，这是文字写作的一个重要特点。沙马对这一特点掌控自如。
诗歌说到底是人类艺术的一种形式，作为艺术，它在本质上是要提供给人一种愉悦的体验。这种愉悦来自于它疏通了淤塞于读者心中想表达又无法形容出来的某种情绪，也来自于作者对于语言结构的重组与创新，来自于读者对于作者语言结构技巧的发现与欣赏，来自于读者与作者之间的情感共鸣。
2021.10.16红力
附：
沙马诗歌五首
独坐
独坐在自己的黑夜
随地球转动，茫茫然，无语
对于所有正在消逝的事物
都要举手致礼
但要警惕敲钟人
敲错了另一个世界的时间
瞬间
一秒钟，是一分钟的瞬间
一分钟是一天的
瞬间。我，是人类的一个瞬间
到了不惑之年，我才感到
活着，是死亡的
一个瞬间
在所有的瞬间里
母亲最后
一滴眼泪是最明亮的一个瞬间
今天，我想好了
今天，我想好了，不需要你们的
言辞，不需要你们
的礼物，也不需要你们
所说的幸福，今天，我想好了
自己陪伴着自己好好的
活着，好好的死去.今天，我想好了
为了快乐，减少思想
减少写作、减少朋友圈、减少私信
今天，我想好了，不管什么时候
我都要做好自己的神，也要
做好自己的鬼，做好生死路上的运输工
预知
死亡，在分配着他们来世的
食物和灵魂，分配着
一场不可预料的红色闪电，分配着
黎明的血液。却在一个
黑色的纪念日
汲取了那些死者的记忆。在幻觉里
等得太久的女人把
余下的日子
交给一个在地狱里私设天堂的人
此刻
此刻，你挺着胸脯斜站在我面前
一种性感的样子，我
假装看着窗外。在以后的
日子里，我还是保持了对事物的耐心
没有贸然探测你的深度
那些在体内失踪的人正准备着最后
的献身，亮出好手艺
你说世界上没有
一个女人不想在自己
的深渊里，掀起一场伟大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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