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进入方式即是诗人与世界交流的方式
——浅谈龚学敏诗歌语言特色

红力
      

真正的诗人，都是具有独特个性魅力的。做一个诗性的人比写出一首好诗更重要。龚学敏先生就是一个具有独特诗性魅力的人。

说到龚学敏，我最佩服他的，还是他年轻时所做的那次壮举：重走长征路。

1995年，龚学敏还在他的家乡南坪工作，也就是现在的九寨沟，那一年，他30岁。我几乎和龚学敏先生是同龄人。1995年，我已经在北京六年了，正在人生的迷茫之中摸索，正被汹涌的经济大潮狂卷，正在一步步远离诗歌，正在陆地与海边徘徊。而龚学敏先生选择去完成一个壮举：重走长征路。据说，龚学敏为了完成这次壮举，已经做了三年的准备工作，他阅读了大量关于长征的书籍，研究了红军长征的具体线路，剩下的就是亲自去体验，亲自去丈量。这一年，距离红军长征，时间已经过去六十年，时代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国家都处于改革开放的经济大潮中，此时选择重走长征路，无疑是一个诗人陡起的豪情，也是一个孤独诗人寻找人生信念的再造之旅。

历时两个多月，龚学敏以他坚定的信念，坚强的毅力，沿着红一方面军的行军路线，完成了属于他自己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并写下了2500行诗句，完成了一个诗人的《长征》。这次壮举无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这一事件，有可能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成为他为诗而生的重要转折点。

我相信，重走长征路这一事件，对于龚学敏来说，不仅仅是精神的锤炼，意志力的锤炼，同时也是他自己独特的诗歌语言体系形成的重要阶段。两千五百行，让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言说方式，让他善于用更多的形象特征去描述一种事物，而不是直接使用现成的概念，这样的手法，或许更容易将读者带入他的想象中，带入他对事物特征的细微体验中。

近日，龚学敏新诗集《濒临》发布，这是他创作生涯中又一个重要节点。他用一系列关于动物的诗，抒发了他对当今世界的看法与态度。这无疑是一种主动写作，是一种对当今世界各种生命之间普遍联系与依存性的清醒关照下的自觉写作。他通过对动物生存状态的关照，试图唤醒人类自身的自省意识，阻止人类欲望的贪婪，以期达到一种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理想境界。

在这组有关动物的诗中，龚学敏更加将他的语言表达风格发挥到极致，在使用修辞，构建意象上，愈发得心应手，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独属于龚学敏式的动物世界。

在《金钱豹》中他写道：

来吧
前世的霰弹被我开成了满身的花朵。

这样的语言是想像力与文字的魔术，也是悲悯情怀与反讽手法共同作用的结晶，他用隐喻式的词语进入方式，把满身弹孔的伤痛，以难逃厄运的宿命论方式表达出来，更加渲染了金钱豹难逃人类侵害的悲剧色彩，深刻揭示了动物在人类侵害面前的呐喊、无助与无力。

在龚学敏的诗中，几乎没有现成名词概念的直接应用。他似乎不信任既定的名词，或者说，他似乎一直努力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物种和事情重新命名，他似乎总是努力以自己的理解方式在重新命名，所以，我们读他的诗，总是感觉到与现成语言的一种隔，无论这种隔给阅读者怎样的阅读体验，我们总是能够从龚学敏的词语组合中获得一种新的进入方式，这种进入方式，便是龚学敏要告诉我们的他感知到的世界的样子。

比如，同样是在《金钱豹》中，他用“铁在风中疾行”来比喻人类射出的子弹，他是站在金钱豹的角度言说，他不用人类命名的子弹，这个名称太有杀气，他宁可把它笼统地称作铁，这是模拟兽类的语言，尽管他也还是无法避免使用人类的语言，但比起直接使用具有杀气的子弹，更仁慈更温和一些。他也不忍心用人类发明的“流血”这个概念，他宁可选择用“红色绝望”来替代。

在《藏羚羊》中，他写道：“我的皮毛在日渐升高的气温中一步步凋零”，初读这句话，给我一种错觉，我一下想到藏羚羊皮毛价格的升温造成的人类猎杀行为，再细读，发现诗人其实涉及另一个更大的主题：由于人类活动而导致的全球气温变暖。
同样是在《藏羚羊》中，他说：“我的肺被越野车的哮喘传染”用动物的感觉将人类制造的机器对环境的污染具体化，形象化，具有很大的冲击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他在《雪豹》中写道：“病入膏肓的雪已经无法承受不锈钢的/套索/人越来越多，字典里活着的动物名词/越来越少。”此处，他不仅仅是用雪指代雪豹（雪豹身上的斑点象雪片一样，成为雪豹的保护色），同时也是指因气候变暖导致雪山雪的融化，雪线升高。人类的捕杀，环境的变化，导致许多动物濒临灭绝，字典里活着的动物名词会越来越少，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龚学敏给自己的诗集命名为《濒临》的原因吧。

这种用各种感觉形象进入的方法替代直接使用现有名词或者术语的方式，是龚学敏诗歌构成的一大特色，这种特色构成了龚学敏独特的诗歌语言系统。是他对突破汉语语言表达边界所做的有益尝试。

前几天我看到一部新冠疫情背景下世界各地动物生存状况的纪录片《地球改变之年》，颇为感慨：纪录片显示，由于疫情限制了人类的活动，动物的活动更自由了，活动范围更广了，许多鸟类增加了产蛋量和小鸟的孵化成活率，海龟也回归曾经被人类侵占的海滩产卵，许多濒危动物的种群数量自然增加了，许多动物的活动范围扩大了。由此可见，人类对于其它物种的影响多么巨大。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读龚学敏的《濒临》，或许能够让我们感受到一个诗人的悲悯情怀与大爱，爱世间的这些动物，植物，爱这个世界，也就是爱人类自己。

2021.7.15红力於北京

附：
藏羚羊

龚学敏


拼命的角，把天空臃肿的皮肤，用奔跑
划得尽是伤痕。
这不怪我，铅弹把我家族的天空
早已射杀得只剩雪片那么小了。
 
我只有用奔跑，把一片雪扯成一面旗子
白旗子，用来遮盖
电视新闻中，那些彩色的遗体。
 
我的皮毛在日渐升高的气温中一步步凋零
每朝上走一步，我的心才能清凉一点。
 
我的角因同族的对手们纷纷逝于子弹
而孤独，直至脆弱得被风吹化。
 
我的肺被越野车的哮喘传染
我一抖
草甸，是我朝大地咳出的一块伤疤。
 
我的名字
在不再手写的人们心中，一划划地死去
越来越简，直到整个高原被圈养。
 
我现在只能用薄薄的空气
再一次把自己的名字削薄，夹在教科书中
供来往的火车，识字。
 
我现在只能用浅浅的草，提醒子弹
我是食草的一种奔跑
和子弹一样的奔跑
可是，子弹不听，它嗜血，嗜我，嗜众生
最后，还要嗜发明它的人类。

悦读，学习，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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