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惨厉的童年,但你没垮掉;如果你经历了国家的动荡,你幸存但没有扭曲,你仍然爱;如果你漂泊异国,但家园由始至终都在你的心里,你说梦话时仍是中文;如果你历经磨难,但奉献的都带着光亮;如果,你仍旧写诗,你一定会打动热爱生活的人。
——雪迪
雪迪老师在31岁时远赴他国,踏上专业文学创作之路。他经历了当代文学史的发展,见证新诗蜕变里程,个人苦难和时代背景下的经历,锤炼其厚重的时代责任感和浓烈的故土情怀。他汲取中西文化优势,摈弃或纯抒情或纯说理的诗歌硬伤,以细腻的笔触诠释皆俱向上、向下、向外、向远以及向内的多纬度诗歌理想,名副其实为一名充满神性的诗之觉者。
以老师在诗歌上的建树当然无须我再锦上添花,但,他确是位谦虚的人,认真地说每一件事,认真地对待每一个作品,认真地鼓励平凡的我,丝毫没有孤傲。收到这一组诗已经两周,他却安慰说不急慢慢写。直到小暑傍晚,跟随《爱欧·诺亚尔岛》,逐字逐句,看见他的所见,闻听他的所闻:诺亚尔岛的落日余晖,为走得很慢的幼鹿照耀,听红狐狸在湿亮的礁石上尖叫,狼群和流星奔向更北的夜空……我亦所见,在岛角那只古旧木椅上的男子,深谙自然的奥秘。似乎,有一个“我”荡漾在银白的月光中,被催眠一般恍惚睡去,梦中有露珠摇响寂静的银铃,醒来,溢出银白的泪又还似银白的梦中,那样美,那样欢喜。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雪迪的诗歌如此令人着迷?
最近遇见一些离奇的事,比如一个物体的莫名移动,一张脸的眼前复制,一个险境的突然摆离,老师建议我再看《灰姑娘》,他说从中一定能找到答案。灰姑娘遭遇的变故包括丑恶和冷酷,在信守对母亲的承诺里,她眼里仍然有光心中仍然有爱。那个承诺,想来就是老师所说的答案了,也刚刚好契合雪迪诗歌的主旨——“勇敢和坚强,善良和仁慈”。这也是我为什么开篇列出雪迪老师所述五个“如果”的理由。诗人的童年经历,青年所受的教养,中年的漂泊生活,他所生活的背景,对他的写作皆有着巨大的影响。当然,天赋异禀和深刻研习必不可少,且孤独的外环境和澈静的内心,都是使诗人能与万物对话,诗歌充满美和爱意的原因。
《爱欧诺亚尔岛》组诗由六个章节组成,一切景象集腋成裘,主题鲜明深刻,结构迂回新奇,逻辑自洽且层层递进,章法开阖有致。整组诗通过景象和心象两个走向,在迂回流转后奔向最澄澈的江河。
在第一首《湖中的湖》里,以“圆”开头,向圆外叙述开去,最后聚拢在圆心。他写:“安静的旅行者使这个湖/成为圆型”,这就是此组诗作的总纲了,这“圆”也许是此景的完美,也许是内心映射的世界的完美,还有可能是被框于其中的思想的领域。他说:“麋鹿在这儿汲水/落日更长久地/为走的很慢的/幼鹿照耀”,落日是圆的,高处的光芒总是愿意托住那些弱小的生命。他说:“湖底的盐/使哺乳动物的性格温驯/宁静的湖水清晰地显映出/那些食草动物的高贵品格”,低处的事物也能托处高贵的品格,食草动物象征着善意和平,他说鹿群沿着干净的水道生长和移动使残存的树木聚集成树林,使一片清水幽雅地扩展成一座湖,隐藏的湖,日出和日落时,含满白银。诸如“残存”、“扩展”、“含满白银”这样的动词或动词组精妙、准确、温柔又鲜活,具有浓烈的故事趣意。继而写“那些我们在陆地上失去的/在火中结束的/被孤独的鹿群/一代一代传下去”,失去的是什么呢,是迷失的慈悲和觉醒么?诗人说自古以来象征着美的鹿群将失去的统统托起。他写:“盐水在出世的阒静中/培养啜饮者的品格”,摈弃掉过于隐晦或过于直白,实写和虚写交替,客体和主观并存。比如他写“一小股人,乘坐独木舟/穿过水峡,来到这儿/安静地坐着”,一小股人,并不排除可能是作者的主观判断,但是却给人信任感,从细节入笔,形成象征诗深度意象的诗写风格。他说“他们/将把这些诗意的崇尚者/带往那座失落了很久的家园”,这家园是仁慈善良的境,也囊括诗人久别的家国吧。我想这才是诗人笔端所要至达的归宿。史蒂文斯说“诗歌缔造了一个别致星球上的虚构生存”,而雪迪的诗歌缔造了一个世界,使人着迷、清醒、纯净、安宁、满足。
第二章《斯高维尔角》显现的生动,重现的真实,再现的深刻像一部9D的电影巨著,声、形、情、理刻画其中。“三个方向的浪头/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拍打”,然而“光中的音乐缭绕在内心”,无论怎样的凶险和干扰,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心中的光依然亮起;在第三章《徒步旅行者》中他说:“在高处随着山势/徐行在光中/我们将抵达/内心憩息在高处的那个地方”,“在持续的跋涉中精通自然的语言”,和自然共处,在凶险中生存,这是爱欧诺亚岛上的样子,也是世界的样子,那种向上的力量无处不在;来到第四章《北极光》:“那扇高贵的/银白色的门/高处成群的星座闪耀/祝福着在黑暗中坚守、凝望的人们”,那门、星座和祝福是自然赐予人类的恩典,更是诗人的愿想。如果从诗歌音乐性来讲,这一章该是整组诗作的副歌了。诗人在爱欧诺亚尔岛上与自然独处,与动物为伍,这些经历提供了经验诗歌写作的素材和方式。我们也从奇幻而真实的叙述中,窥见诗人慈悲而永生的秘密花园。那种至达思想性和意象的锤炼,以平静的抒写呈现多层次的画面,形成既现实又浪漫的心灵冲击,令诗境开阔辽远,使人内心纯净和充盈。
第五章《爱欧·诺亚尔岛的夜空》中再次亮起四次“光”,恢宏,极致。直至最后一个章节《岛角的房子》中“朝着向远景/无限伸展的大水/回荡遥远的更孤独的岛上的汽笛/抵抗前头那些黑暗的/礁石向下的力量”出现,的确不会令人失望,切断石头的大水似重现的力量,推动蜿蜒的湖流向前流淌。
在设置难度和让人明白之间,往往令诗人们费解,而雪迪总是恰如其分。诸如“醒悟的地点”、“伸展的大水”、“聚拢的浪涛”等等词汇的组合,皆于难与易之间碰撞出不同凡响的火花。艾略特说,诗人必须用周围的人真正使用的语言做自己的材料。雪迪确实是这样做的——他把更丰富的词恰当地安置到常态的词中间去,用常规的语言创造出诗的奇迹,抵至时代乃至世界的真相,撼动人心。他以关注时代变迁的角度和一种永恒的信念,开拓和融入新的诗歌创作元素,并有意或无意地剔除多余的藤蔓,使思想的根凝结更多的养分。他一直在建构、摧毁、创造,力争无涵义的表达,所有的意象长久而又瞬间呈现理性和感性的结晶,他所铺叙的过去和现在,都指向一个理想主义的未来。
“文学作品存在着黑暗的洞穴,唯有明亮的思想之光进入且照耀,这样的作品才是真正超越时空的存在。”他在诗人中间,在那星辰中间,发现真相、秉持真理,散发出隐藏年轻的激情后的从容、平静与智慧的光芒,于是字里行间的每道刻纹,都仿若神走过的脚印,如此贴紧大脑的沟回以及心脏的中心。
【爱欧·诺亚尔岛】
雪迪
湖中的湖
安静的旅行者使这个湖
成为圆型。麋鹿在这儿汲水
落日更长久地,为走的很慢的
幼鹿照耀。湖底的盐
使哺乳动物的性格温驯
宁静的湖水清晰地显映出
那些食草动物的高贵品格
那些我们在陆地上失去的
在火中结束的,被孤独的鹿群
一代一代传下去。沿着干净的水道
他们生长和移动,使残存的
树木聚集成树林;使一片清水
幽雅地扩展成一座湖
隐藏的湖,日出和日落时
含满白银。盐水在出世的阒静中
培养啜饮者的品格。然后是
一小股人,乘坐独木舟
穿过水峡,来到这儿
安静地坐着,盼望看到
饮水的麋鹿,他们
将把这些诗意的崇尚者
带往那座失落了很久的家园
斯高维尔角
在聚集的意志中
旅行得最远的石头
独身的公狼远离
在孤岛中心丛林中的家族
沿着嶙峋的石壁奔跑
大水切断石头,和
石头里黑暗的
食肉兽的通道。这儿
是倔强的徒步人的未路
梦想开始的地方
棕褐色的麋鹿带领幼鹿
在冰冷的兰水里游着
朝向那些更小的岛屿
红狐狸在湿亮的礁石上尖叫
独木舟在弧型的碎石上倒扣
三个方向的浪头
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拍打
峭壁上那座绿色的木头屋子
隐居的创作者聆听着
生命的感悟,光中的音乐缭绕在内心
梦想展现在道路终止的地方
无限的美引领诗意的远道
旅行者,变窄的石头
潜入水底。Tobin港湾
在左边闪耀着温柔的光
北面过客岛上的汽笛
在浩瀚的大水里日夜啸叫
徒步旅行者
欣赏细节的美
在阳光中,沿着植物
内在的成长的历程
身体就是道路
多少哩,多大的难度
那些生命必须经历的
在低处沿着水道
跟循动物的足印
我们将返回己经远离的源头
在高处随着山势
徐行在光中,我们将抵达
内心憩息在高处的那个地方
带着干粮和水
聆听创造的身体的旅行者
在持续的跋涉中精通自然的语言
北极光
在黑暗的地平线上打开
那扇扁圆的银白色的门
梦在星座上寻找
属于那些时辰的人们
他们是有福的
在深夜里,安静的
满怀感激的向北凝视
白光闪耀,使黑暗具有型状
夜的底在涌动的光里摇动
瞬间,更亮的光闪耀。大片的
银色的火焰,向高处翻卷
琵琶的金弦在光团里
急速震颤;鼓声和圆号
鸣奏在被刹那推远的黑暗里
提琴的兰弓掠过古松的
高音部。狼群突然在亮光里嚎叫
那么多的流星,一颗,一颗
射向更北的夜空。白光渐渐黯淡
睡眠的人在古怪的梦中翻身
朝北的静坐的人
看见黑夜正在缓缓关上
那扇高贵的、银白色的门
高处成群的星座闪耀
祝福着在黑暗中坚守、凝望的人们
爱欧·诺亚尔岛的夜空
跨越淡水的旅行者
使这座孤岛的夜晚飘逸着甜味
狐狸在白桦林的凉意中尖叫
露宿者在低处苔藓的绿光中
睡得更沉。雪松在洁白的梦里
快活地颤抖。那些水湾
在零散的黝黑的木头
屋子环绕中闪烁着白光
在岛角那只古旧的木椅上
我是星辰的王子。天空向睡得
最晚的,撒着银白的宝石
天使拜访他们衷爱的星座
并把那些金色的小门敞开着
高空久久萦绕优雅的乐曲
我是快乐的王子,被那些散发着
香胶气的梦选中的。风仙花
在湿气里安睡;冷杉在夜色里
冥想。鱼群朝向
含满月光的水域游动
天空被那位,在高处
提灯行走的人照亮。银河
是他一路沉思遗留的光芒
圣洁的时刻!在良久的欢乐里
整个夜晚晶莹灿烂地
朝向我们!使未眠者
在全神的凝望中接近天空
使在暗处的心智含蓄了光
长途旅行者,感恩地
朝着要去的方向
岛角的房子
在土路和石崖的尽头
创作者隐约看见自己的形象
简朴、暴露,在清澈的冷水里
聚拢的浪涛轮流拍打
四面朝光的窗户。木头和铁
向内的意志,使分散的事物
成为清晰的形象。使低处的
旅行者,在那些转弯的时刻
澄清继续努力的方向
在浩瀚的易怒的大水里忍耐
全神贯注。不是在最高处
但踞守在使自己
最有意义的地点。接近醒悟的
地点。朝着向远景
无限伸展的大水。在白昼
回荡遥远的更孤独的岛上的
汽笛,抵抗前头那些黑暗的
礁石向下的力量。在夜晚
恩惠于上面璀璨的星辰
使那些短暂的居留者
在黑暗中保持心灵的明亮
爱欧·诺亚尔岛(Isle Royale Island), 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Lake Superior)中最大的岛屿,全长45哩miles,宽9哩miles,位于美国的密西根洲。全岛99%为野生动物和野生植物。岛上没有车辆,全靠步行。全岛共有170 哩miles的小道供徒步旅行者使用。爱欧·诺亚尔岛每年从四月开放到十月,冬天因严寒和大雪而关闭。该岛被列为美国的国家公园。
多年前的夏天,我被邀请到该岛进行诗歌创作和讲演、朗颂。我住的地方是在岛角上,木头屋子里没有电,照明用煤气灯。我每天从大湖里提水,烧饭洗衣。木屋在峭壁上,三面环水。浪滔日夜拍击礁石,发出巨响。我每天都在波涛声中入睡和醒来。夜晚会听到狼嚎,看见明亮的北极光。
这组诗是我在该岛居住期间,在那间被称做“艺术家的小屋”里创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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